总有一天,我希望天下人能明白,他们看错了我,想错了我,也小看了我。
谢柏将谢莫如送回杜鹃院,自己倒失眠半宿,他在想,我苦读多年所为何来?中探花,尚公主,出翰林,入鸿胪,所为何来?
就为了富贵吗?
如果是为了富贵,不但我的富贵,尚主之后,儿孙的富贵也有了。
那么,我此生呢,又所为何来?在鸿胪寺庸庸碌碌的过日子吗?我是不是,也曾意气风发的想过,有一天,我希望天下人看到我,我希望笔笔青史记住我。
谢柏第二日晨起,眼圈泛黑,显然昨夜没睡好。秋菊带着黄玫紫瑰上前服侍,道,“听二爷翻身倒身大半宿,我叫婆子去煮鸡蛋了,一会儿给二爷敷一敷吧。”
谢柏素来温雅,笑,“敷什么,过年事忙,赶紧上饭,吃了该去上朝了。”
紫瑰嘴快,道,“这也用不了个多会儿功夫,趁着传饭的工夫,二爷把眼闭了,一会儿就好。不然,黑着个眼圈儿去上朝,皇帝老爷见了也不好啊。”
丫环服侍着谢柏把仪容收拾好,用过早饭,谢柏过去松柏院,谢尚书见儿子面儿上微有倦色,心下有数,次子素有志向,年纪且轻,想是因昨夜谢莫如的而心旌摇曳,帮此憔悴。谢尚书并未多言,有些事,再如何说都是虚言,非己身不能了悟。次子能悟,是他的福,便是不悟,凭次子的理智自制,一样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待长子过来,时辰刚好,父子三人一并早朝。
谢莫如倒不知自己一句话引得二叔失眠憔悴,当然,她就是知道,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二叔会失眠,只能说是心境不稳。
过年事忙,谢莫如谢莫忧早上用过饭就过来跟着谢太太理家事。非但是过年的年货年租戏酒年礼之事,还有,尚书府是族长之家,族中祭祀亦是大事。
往年都是宁姨娘帮忙,如今换了两姐妹,谢太太倒也没觉着有什么差别,她甚至觉着还比往年更轻松一些。谢太太心下道,果然应该早些叫了孩子们历练一二的。
也不只是谢太太忙,谢家三父子更忙,衙门里差使忙,还要抽空走年礼,再有族中那些家计艰难的,也要送些年货过去周济一二。还有族学,这过了一年,孩子们念书念的如何,也得问一问族学的先生。人情走动,交际往来,族中事务,做这些事时,三父子都不会忘了带上谢芝三兄弟。孩子的眼界得从小培养,哪怕现下还懵懂着,经的多了,随着年纪慢慢长大,也就明白了。
今年还多了宜安公主府的礼要走。
自从文康长公主扫了承恩公府的脸面,谢柏就在宜安公主同他提及时,同宜安公主说了,“长公主是诸公主的典范,有时,长公主的话虽率直,未尝没有道理。”
白玉香炉内暖香隐隐,宜安公主倚着美人靠,道,“真的就是太后娘娘随口一说,我当时在慈安宫侍疾,眼见的,太后娘娘大概没有多想,便说自己腿伤了,让寿安夫人代为主持永福长泰的及笄礼。寿安夫人还特意进宫辞了公主及笄礼主宾之位,唉,谁知后来文康姐姐忽然翻脸呢?”
谢柏剥了个桔子,递给宜安公主一瓣儿,道,“那殿下说,长公主为何翻脸呢?”
宜安公主一笑接了,叹道,“我自幼跟着太后长大,宁荣姑姑对我们一向关怀备至,就是对文康姐姐,也十分和气。我知道,宁荣姑姑毕竟不算世祖血脉,故而底气便不足。可我总觉着,宁荣姑姑是长辈,文康姐姐多少总要给宁荣姑姑留些面子才好。”
谢柏笑笑,道,“咱们是至亲夫妻,有话,我就直说了。”
“你直说就是,要是你我都不能直言,这天底下,还能对谁直言呢。”宜安公主很享受夫妻间的亲昵,谢柏温声道,“留不留面子,这是小节。殿下,长公主因何而恼?你真不明白?”
宜安公主有些尴尬,她当然知道,文康长公主为皇室诸公主之首,倘此次真叫寿安夫人主持了永福公主、长泰公主的及笄礼,先不说永福公主、长泰公主的脸面与礼法是否合适,如果寿安夫人做了主宾,文康长公主的地位必将受到怀疑。文康长公主是因此而恼。
宜安公主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她与承恩公府素来亲近,故而忍不住为宁荣大长公主与承恩公府一系说话。谢柏劝她道,“倘长公主恼的没道理,我必不会劝你。这次长公主翻脸,却是占足了理。你刚刚说,宁荣大长公主底气不足,她因何底气不足,因她非世祖血脉,太\祖立国,她得封长公主,是因太\祖之母程太后于国功高。故而,宁荣靖江得封。到今上登基,程太后做了太皇太后,故而宁荣得封大长公主。殿下,当初宫中传出让我尚主的消息,我知是殿下,心下欢喜。殿下与陛下同根,而且,殿下与诸皇子无干,咱们平平静静的过日子,多好。”
谢柏就差明着说了,离承恩公府远些。宜安公主有些不是滋味儿,道,“我父母早亡,倒是没什么。可论理,三皇子是驸马嫡亲外甥呢。”
谢柏听这话就知宜安公主有些不悦,不禁一笑,“三皇子姓穆,贵妃入宫便是皇家的人了,在民间尚有‘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的说法儿,贵妃皇子如何,自有其夫有其父安排,谢家何必多事呢。外家再亲近,难道还亲近得过夫妻父子?殿下舍本逐末了。”倘是寻常女眷,与谁家亲疏,对夫家其实影响不大。但,公主这个身份太显赫鲜明,谢柏不得不给公主媳妇提个醒儿,又怕她不悦,谢柏挽住宜安公主的手道,“人生一世,父母会先我们而去,以后即使儿女成群,待他们长大,也会有自己的小家自己的儿女,这世间,唯夫妇,可期白头。”
宜安公主心下感触,回握住谢柏的手,点点头,“我知驸马心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连说起谢贵妃与三皇子,都是“外家再亲近,难道还亲近得过夫妻父子?”,看来,谢家近期内是绝对没有下注哪一个皇子的意思了。她既嫁了谢家,也要顾忌谢家的立场。
俩人说会儿话,宜安公主便与谢柏商量起过年宴请的事儿来。她是头一年开府,非但要有给宫里太后皇上的年礼,还有与长公主府、宁荣大长公主府、承恩公府、谢府的走动,虽有女官辅助理事,宜安公主自己心里也得有个数,更得叫谢柏心里有个数,毕竟除了女眷交往,还有男人之间的往来。
谢家也是官宦世家,过年从来都是宴请不断,人情往来什么的,谢柏自来做熟的,同宜安公主商量妥当,当晚便在公主府歇了。
谢柏忙里偷闲,约谢莫如出门,还特意叮嘱谢莫如换身男孩子装束。谢莫如道,“我哪里有男孩子的衣裳?”
谢柏只得打发小厮墨竹去成衣铺子买一套现成的给谢莫如,笑道,“一会儿墨竹送来,明儿换上,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还得乔装打扮?”
“去了就知道。”
见二叔还卖关子,谢莫如素来沉得住气,便不问了。
谢太太知道后倒没说不让谢莫如去,她如今不轻易拂谢莫如的面子,只是与次子道,“我这里离不得莫如,你偏把人抢走,还奇装异服的,到底去哪儿?”总得说一声。
谢莫忧也道,“是啊,什么地方这般神秘,还只带大姐姐,不带我去?”
谢柏笑,“外书馆。你去吗?”
谢莫忧还不知道外书馆是什么地方,倒是谢太太道,“早去早回,年下事多,别在外流连。”
谢柏谢莫如叔侄两个都应了,辞了谢太太出门。谢莫忧此方问,“祖母,外书馆是什么地方?”
谢太太道,“翰林院的藏书馆。”
谢莫忧立刻没兴致了,道,“大姐姐专爱去这种老夫子们喜欢的地方。”
谢太太一笑,问她,“苏才子没写新话本子?”
谢莫忧一叹,遗憾的了不得,“不写啦,苏才子说要封笔。”
谢太太笑。
谢莫如早闻外书馆之名,听说太\祖立国之后,先建内书馆与外书馆,内书馆是皇家藏书之所,外书馆则是朝廷藏书之所,内书馆设于宫廷,为皇室专用;外书馆设于翰林,平日里能在外书馆借书的也必得官身方可。她虽早闻外书馆之名,却从未与二叔提过,怎么二叔突然就带她去外书馆呢?
啊,是了。第一次与二叔出门,二叔曾问她喜欢什么,她说喜欢书,还说,这世上没有书多么寂寞。看来二叔记心上了。
不,或者说二叔想起来了。
原来,这就是被人重视的感觉啊。会有人去琢磨你的喜好,在意你的喜怒,会给你惊喜,让你欢乐。
真是陌生的感觉呵。
欢乐又酸楚,不甘且愤怒。连谢莫如自己都觉着奇怪,本是欢喜的事,如何会倍觉辛酸呢?我是太累了吗?不,那些内宅琐事只是繁琐,那些下人的心思,我一望即知,我因势利导,得到地位。我说过的话被重视,我从未想过会去的外书馆,已有二叔主动安排,我得到的,比我料想中的还要多,还要快。这说明,我走的路是对的,我当然应该开心,可是,如果胜了便会开心,那只能说你不明白胜利的滋味儿。
下车的时候,谢莫如已恢复平素的淡然。
没有什么好辛酸的,有些东西,有些人生而拥有,我凭心计手段,一样能得到。
翰林是朝廷正经衙门,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不过,对谢柏来说,翰林院是熟门熟路。他中探花儿后直入翰林为官,后来才转去的鸿胪寺,相比翰林院,鸿胪寺的衙门有些冷,谢柏的身份可不冷,他今年刚刚尚主,正经驸马。翰林院守门的侍卫都还记得他,见他来连忙行礼,谢莫如随在谢柏身畔,侍卫也只是依职问了一句,“谢大人,这位是?”
“我家中侄子,正好我想来外书馆找几本书看,便带他一道来了。”
侍卫虽疑惑怎么谢家公子还扎耳朵眼儿,却并不多问,连忙放行。
谢柏颇善交际,又曾在翰林为官,遇着几位同僚耽搁片刻,方带谢莫如去了外书馆。谢柏与她介绍,“经史子集,放的屋子不一样。你去吧,我也有些书要找,一会儿咱们在这儿碰头。”
谢莫如笑,“好。”抬脚就往放子书的屋子去,谢柏也是往那屋去,不由一笑,“同路同路。”
谢柏常来外书馆的人,早想好了要寻什么书,故此动作颇快。倒是谢莫如,谢柏想着谢莫如素来爱书的人,又是头一次来,恐怕会耽搁的久一些,不料谢莫如很快挑了三本出来,谢柏笑,“挑好了?”
“好了。”
谢柏将几本书一并给管着外书馆的书吏记录好,谢柏在借书人的地方签上名字,就带着谢莫如往外走,谢莫如道,“我听说外书馆每人一次只准借四本书。”她挑了三本,二叔挑了两本。
谢柏笑,“这无妨,除了我,还有你爹和你祖父的名额呢。”问谢莫如,“后悔少借了?”
“这有什么后悔的,拿太多也没用,得看过才有用。”再说,二叔既带她来,就不会只带她来一次。她还与二叔交换,看看彼此借的什么书,谢柏挑的是两本介绍西蛮的书,谢莫如道,“等二叔看完了,先借我看,再还回外书馆。”
谢柏见谢莫如是两本游记一本养生学,游记不稀奇,谢莫如素来爱看这个,养生之书则出乎谢柏意料之外,笑,“小小年纪,就这么注意养生啦。”
谢莫如道,“是啊,你待人好,人不一定待你好。唯独自身,爱惜己身,善待己身,必得回报。”
“凡为国为民者,可不能太过惜身哦。”
谢家叔侄正在说话,突然人有插了一句,叔侄二人连忙回身,只见两位大员,一人身着紫服,眉眼俊雅,气度悠然,望之四旬上下,正含笑望着谢家叔侄。另一人则是红袍,年岁上要老相些,五六十岁的样子,虽见老相,不见老态,儒雅端凝,双眸湛湛,见到谢莫如时有一些错谔,笑道,“我还以为驸马带阿芝过来了。”竟是生面孔。
谢柏拱手为礼,笑,“掌院大人,宁大人。”
二人回礼,掌院笑道,“我与宁祭酒刚从御前回来,他说要寻书,索性就一道过来,刚听人说驸马带了子侄来。”说着望向谢莫如,尚书府三位小公子他都见过,这位倒是面儿生,且此子长眉凤目、高鼻薄唇,容貌与谢柏并不肖似,便以为是谢氏族人。
谢柏不好再对两位大人说是家中侄子,便含糊道,“这是莫如。”
谢莫如的眼睛在二人面上一掠而过,宁大人脸上闪过一抹了然与复杂,掌院未觉,就是见谢莫如耳上有耳洞,他也未多想,一则谢莫如年小,正是雌雄莫辩的年岁;二则,男孩子穿耳洞不为罕事,最有名气的就是苏相家三子苏不语少时为了好养活,也扎过耳洞。苏不语因貌美,入国子监时还被误以为是女扮男装,引来颇多笑事。如今苏不语名气了颇大,竟重现侧帽风流之事,不少少年学他扎耳洞来着。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谢莫如眼神沉稳,淡然从容,无丝毫女眷怯羞扭捏之态,大家气派,昭然眼前。
掌院大人甚至还不由思忖,此子气度不凡,想是谢氏极出众子弟,不然谢柏何以亲领他来外书馆呢。
谢莫如一揖为礼。
掌院看谢莫如年岁尚小,哈哈一笑,“谢小公子不必多礼,你这才几岁,就开始养生惜身啦。”显然与谢柏关系不错,极为熟稔。
谢莫如笑,“说养生是惜身对,说惜身是养生则有狭隘之嫌。人们觉着把自己从头到脚保养好了,长命百岁就是惜身,此为小道。要我说,使自己能明白事理,内不愧心,外不负俗,每日照镜子不觉面目可憎,这才是爱惜己身,善待己身。所谓,惜身大道是也。”
掌院也来了兴致,指了指她手里的养生书,笑问,“既有大道,小公子手里怎么又拿的是小道?”
谢莫如道,“我听说,姜尚八十遇文王,倘姜尚寿短,六十而亡,哪儿还有后来君臣相遇。所以说,先有小道,而后有大道。”
掌院哈哈大笑,“小小年纪,颇有辩才。”
略说几句话,都不是闲人,谢柏便带着谢莫如告辞了。
掌院与宁大人道,“这位小谢公子倒是不错。”
宁大人笑,“都说徐兄善观面相,我看,今日可是砸了招牌哟。”
徐掌院不急不徐,笑悠悠地,“这话何解?”
宁大人将声音放低,不好不提醒徐掌院一声,“我的徐兄,你就没看出来,刚刚那是位姑娘。”
徐掌院错谔,宁大人笑,“谢家大姑娘,你不会没听说过吧?”谢莫如可是帝都名人,他之所以认出谢莫如,是因为谢莫如的名字。宁谢两家通家之好,他是知道谢莫如名讳的。
徐掌院听过宁大人的话,不由哈哈大笑,与宁大人低语,“这就难怪了,非此等口才不敢在承恩公府说王莽啊!”
宁大人摇头失笑:非此等口才不能叫我妻女二人全军覆没啊!
及至回家,谢柏与谢莫如道,“看到了?”
谢莫如点头,原来宁大人是这般形容风度,也算不负当年探花之名。看来数年流放,粹炼了宁大人,可惜了宁太太。
此人年轻时便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儿,如今回朝,经此初见,要是再当此人只是当初用苦肉计的马前卒御史探花郎,就是她的短见了。
有此人,她才明白,为何当初谢家那般抬举宁姨娘了。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