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莫如此言一出,本来就安静的书房更是静的落针可闻,几人似是连呼吸声都秉住了。好在今天能进书房的,俱都不是善茬,便是谢太太在惊愕的瞪大眼睛,呆怔片刻后,也没有失态。谢松谢柏眼神只在谢尚书与谢莫如之间徘徊,唯谢尚书谢莫如两个,俱都不动声色。
谢莫如还好,这话是她说的,她自然沉得住气。谢尚书则完全展现了一个正二品大员超绝素质,谢莫如分毫不差的盯着谢尚书,谢尚书却是眉毛都未动一根,他神色沉稳,姿态雍容,不答反问,“莫如,你认为呢?”
谢莫如的评价很中肯,她道,“如果整件事是一场策划,那么宁大人是甘愿做马前卒了。”
听到这句话,谢尚书终于有些放心。他倒不是怕谢莫如获知其中内情,谢莫如有这样一颗脑袋,现在不知,日后知道也是迟早的事。他是真担心谢莫如只有政治智慧,而无政治胸襟。倘谢莫如笨一些,能力有限,或者就是寻常的大家闺秀,谢尚书都不会这样忧虑。一个人,起\点如何或许是家族爹娘给的,顶点全看自己本事。谢莫如无疑是个有本事的人,哪怕有性别上的限制,谢尚也不希望与她有最根本的冲突。
谢尚书露出释然的微笑,道,“刚刚我很担心。”
谢莫如侧头想一想,问,“担心我知道祖父有参与后记恨家里么?”
“是啊。”该表现一下祖孙情分时,谢尚书毫不吝啬,他坦然道,“我们是祖孙,你与大长公主也是祖孙。我总希望,你能理解。”理解我是大臣,我有我的政治选择。
谢莫如倒是颇为不能理解的看谢尚书一眼,“这种有什么不能理解的,无关对错,只论成败罢了。我为什么要因此记恨祖父?因为你与这件事相关?”
谢莫如一幅“你们脑子没病吧”的神色,她道,“听二叔说祖父曾给陛下讲授史书,你会倾向陛下才正常吧。我厌恶宁家,难道是因为宁大人曾上书让大长公主归政?那祖父也太小瞧我了,我厌恶他家,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他家的人品行事,狭隘阴诡,实非大道。”倘宁大人上书之乃宁大人自己所谋,谢莫如还得佩服他有勇有谋有胆略,若宁大人只是一马前卒,也不过如此了。当然,在那种情况下,马前卒也是有巨大风险的,或者,宁大人不单单是马前卒,堂堂探花出身,说不得本身就谋划者之一。只是,观宁家行事,她虽没见过宁大人,但宁太太与宁姨娘也够了。
这是谢莫如第一次明明白白的表示,我厌恶谁。她说的理直气壮,便是谢松也一时哑口了。其余谢尚书谢太太谢柏均暗道,看来谢莫如是真的很讨厌宁家的作派。
谢莫如这样的人,听她说话就知道,大是大非上不是一般的明白,连当初谢尚书与大长公主对着干的事,谢莫如都能说是“不关对错,只论成败”。当然,谢莫如也有可能是不得不这样说,毕竟谢莫如是谢家人,她现在还得依靠这个姓氏。但,谢莫如说话时的神态口吻,连谢尚书都看不出她有装的迹象。谢尚书还是相信自己眼睛的,他不认为自己曾经做错,他也承认宁平大长公主一代英雌,可是,这无关乎他们的对立的立场。如果谢莫如现在就能骗过他的眼睛,那么,谢尚书也认了。
谢莫如对自己母族都有着这般中肯的看法,对宁家却表现出这般直接的厌恶,可见,宁家是大大的不入她的眼。而且,这种厌恶是没有办法劝解的,谢莫如直接说了,宁家人品行事不入流,你要怎么劝?举例佐证?举什么例子,便是谢尚书一寻思,宁大人马前卒苦肉计的事儿谢莫如都能推断出来,谢尚书都不能说谢莫如的话有错。
谢尚书温声道,“莫如,你凡事都有自己的判断,人有主见,是好事。你与我脾性不同,我不置喙你的判断,外头的事,难给你个准话,但家里的事,从今天起定下来,宁姨娘再不准插手家事,每月初一十五请安外,余者时间,让她安分在牡丹院呆着。”
谢松想了想,也没说什么。他再宠爱宁姨娘,也知道这次宁姨娘是犯了大忌讳。谢莫如小时候不觉着如何,如今,谢莫如这等本领,那婆子还敢在她面前说宁家是亲家,压一压宁姨娘不是坏事。不然哪天,恐怕就不是压一压的事了。何况,谢尚书堂堂一部之长,二品尚书,还不至于真把宁姨娘当回事。谢尚书另有他意,道,“阿芝他们,也是你的弟弟。”
谢莫如无所谓,她对宁姨娘一系从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话都说的少,比路人强一些的原因是谢莫如不大出门,路人于她是个稀罕物。谢尚书一看谢莫如的表情就知道了,谢莫如这是完全没看上谢芝几个啊。谢尚书倒也未恼,凭宁姨娘干的这些事儿,谢莫如又不是菩萨,有这种反应也不奇怪。
这么处置宁姨娘,谢莫如挺满意的,谢尚书亲自发的话,那么以后是真的清静了。谢莫如道,“不如与谢芝他们说,倘科举有成,便放出姨娘,也是激励。”
谢尚书断然,“一个姨娘,并非嫡母,就是阿芝他们有什么出息,也是嫡母之功,与姨娘并无相干。我说话,是算话的。我活着一日,这规矩,谁动了,就是大不孝。”
都说到大不孝上了,谢松忙起身,“儿子不敢。”
谢莫如颌首,“我信祖父的话。”这还差不多。至于谢尚书的信用,日后她会慢慢观察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谢太太道,“时候不早了,都回去用饭吧。”
谢尚书看谢莫如一眼,问,“莫如要不要见一见宁大人?”
谢莫如道,“宁大人怕是不想见我。”
谢尚书笑,“也是。”
谢太太往日还觉着自己智商很够用,今日方觉着自己反应有些迟钝,她道,“今天宁大人会来?”也有可能,宁太太告辞时身心俱受打击,两家素来亲近,宁大人倘知道宁太太叫谢莫如给扣上一顶谋害方氏的帽子,这种嫌疑人可不是好当的,宁大人定要过来澄清的。
谢尚书点头,“你先带孩子们去用饭吧,我在书房略坐一坐。”
谢太太不再多说,道,“我着丫环把饭给你送过来。”一把年纪了,总不能饿着肚子。
宁大人来的很快,谢太太一行刚到松柏院就听婆子来回禀,说是宁大人到了,谢太太直接命人领宁大人去书房。
宁大人十分明白,他未如宁太太那般要求见谢莫如,要谢莫如真是个软柿子,捏一捏倒不要紧,明显人家属金刚钻的,又是这么个小女孩儿,赢了,丢脸,输了,更没脸。
宁大人只与谢尚书说话,这位探花出身的老大人生得颇是俊秀,哪怕如今做祖父的人了,也是个俊老头儿,如今,进得屋来,俊老头儿满脸歉疚,“回家听闻今天我那婆娘做的事,弟无颜见谢兄,今日来,特意向谢兄赔罪。”说着就是长身一揖。
不待宁大人揖下去,谢尚书忙扶住他,扶他坐下,谢尚书亦是满面恳切,“贤弟切莫如此,倒叫愚兄惭愧。说来还是愚兄治家不严,因你我两家多年交情……唉,一言难尽。贤弟的性情,我最清楚,这事与你有何相干?就是弟妹,我相信今日也是抱着善意而来的,大约是话头儿上有些不留心,叫我那长孙女误会了。”
宁大人叹气,“当年我被发落流放,皆因大长公主之事起,今日大长公主就这么一脉后人,偏生那婆娘又得罪了大姑娘,先时我那女儿又恃宠生骄,失了礼法,我纵使自认磊落,可叫别人知道,难免误会于我。要是他人的误会,我自不会计较,大姑娘倘疑宁家有别个心思,我想,纵使我发下毒誓,有先时的事情在,怕大姑娘也不信的。只是,大姑娘不信我,也当信得过陛下。陛下自幼承大长公主教导,且大长公主对陛下又有抚育之恩,再怎么,陛下都会保全夫人与大姑娘的。”
“就是我,哪怕事隔多年,我也能摸着良心说,当年与大长公主之争,只是礼法之争。”宁大人沉声道,“于大长公主本人,宁某亦是敬佩的。”
倘谢莫如在此,就能知道什么叫差距了。
这就是宁太太与宁大人之间的差距,也是内宅妇人与朝廷官员之间的差距。
听着宁大人滔滔不绝的满嘴大长公主的话,谢尚书暗叹,果然是一击必中。
谢莫如因何要揭开当年之事,难道就为了展现一下她不凡的智商?或者,离间谢宁两家?
这两者,谢莫如都做到了。不过,看来谢莫如目的不止于此。
一击必中。
是的,就如宁大人,他简直一句谢莫如的不是都不必说,只要提醒一下谢尚书,谢莫如身上有大长公主与方家的血统,就是谢莫如天大本领,怕谢尚书也得顾忌谢莫如知道当初陛下亲政前后谢家的所为吧。就这一点,谢家自己先得忌讳了谢莫如。
倘不是有先时谢莫如的说,无关对错,只论成败。谢尚书真得担心当年旧事给谢莫如知道,但,谢莫如先给了他交了底,今日宁大人再提大长公主当年,谢尚书便格外安稳了。
原来,谢莫如的最终目的在这里。
她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我知道你当初与大长公主一系不睦,知道你当初没有选择大长公主这一方,你把筹码下在当今身上……这些,谢莫如都清楚。但,在谢莫如看来,这种选择,连错处都算不上,更无关乎仇恨。她甚至一再强调,她姓谢。
原来,谢莫如是在给自己吃定心丸。那些别人会利用来离间谢莫如与谢家的事,谢莫如提前给了他答案。
凡忌讳处,必是其弱点所在,找出他的弱点,一击必中。
看来,是谢莫如看到她与家族之间的弱点,进而进行了修补。
宁大人告辞而去时仍是风度翩然,不负其老探花之名。谢尚书站在书房的垂花门处,一弯残月高悬夜空,直到宁大人在小厮的引领下渐行渐远,转过拐角消失不见,谢尚书方道,“回吧。”
攘外必先安内,谢莫如已经修补好自己的弱点,那么,下一步,你会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