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哪个不往大城市跑?也就你这个缺心眼的,会申请去那些穷乡僻野的地方。”
“这是我的职业,我有义务去做。”
女人的声音突然拔高:“那行啊,你去啊,你去之前给我把离婚协议书给签了,你自己数数,这是第几次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你又要走。”
手边的台灯光线昏暗,白色的作业本被晕染,黑色的字体都有些模糊。
林稚握着笔,叹了口气。
又开始了。
最近他们吵架的频率一天比一天勤。
夜风有点大,木质窗户没关拢,米杏色的纱窗被吹开。
在她的手背上擦过。
有点痒。
她放下笔去关窗户。
隔绝了风声,客厅里的争吵更明显了。
花瓶被摔碎的声音,女人几乎歇斯底里的吼道:“那就离婚啊,我告诉你,女儿是我的,她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你休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你自己一个人去送死吧你!”
林稚低着头,握着笔的手颤抖了一下,在作业本上带出一条很长的痕迹。
母亲嫁给父亲之后,就开始当起了全职主妇,负责照顾林稚。
这些年来,因为父亲的职业,他们已经搬了好几次家了。
这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城镇,出门就是夜市街,走十分钟就能到学校。
林稚还算满意,她讨厌挤公交,冬天还好,一到夏天,车厢里充斥着浓烈的汗臭味。
可是现在好像……
又要搬家了。
林稚拿着手机上床,坐在那里,给苏月发了一条短信。
苏月是她的朋友,也是她来这儿以后,认识的第一个人。
【林稚:我可能又要搬家了。】
几乎是下一秒,门被狠带上的声音盖过了争吵,就连床后的墙,也跟着震了一下。
【苏月:那你中考怎么办?】
不知道啊。
她刚敲下这四个字,还来不及按发送,耳边一阵轰鸣。
椅子砸在墙上的声音,女人尖利的叫声。
像是指甲划在黑板上。
“你滚了就别回来了!”
又来了。
林稚躲进被子里,拉着被角盖过头顶,整个人蜷缩着。
爸爸说,妈妈最近的精神状况似乎不太好,他平时又忙,就让林稚多陪陪她。
老师说过,这种叫做更年期综合症。
一直到有邻居抗议,这场战争才算结束。
林稚一直没睡着,肚子有点疼,她穿上外套下床,顺便看了眼床头柜上的时钟。
凌晨两点了。
她打开房门出去,阳台上的背影吓了她一跳。
后退时,不小心撞到了书柜。
摩擦声惊动了那个背影。
男人转过头来,青灰色的烟从他指间升腾。
他掐灭了烟,让林稚过去。
林稚听话的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问他:“妈妈又和你吵架了吗?”
林河看着自己的女儿,月光之下,小脸透着粉,头发乱糟糟的,再有两个月就是她十五岁的生日了。
也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能不能赶回来。
“爸爸明天要出任务,你在家里好好陪着妈妈,要听她的话,知道吗?”
林稚乖巧的点头:“知道。”
他笑了一下,捏了捏她的脸:“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林稚的眼睛很好看,带着那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清澈和干净,睫毛鸦羽一般,很长。
她期待的开口:“我想要一整套的彩色黏土。”
男人的笑声在这安静的黑夜,格外爽朗:“行,爸爸回来的时候就给你买!”
他说,她生日那天,他就会回来的。
日子一天一天的逼近,再有五天就是她的生日了。
林稚满心欢喜的等着,最后却只等到了一个白色的骨灰盒。
林母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双眼无神的发着呆。
沈叔叔身上还穿着警服,他低着头,几次欲言又止:“一起绑架案,绑匪手上拿了枪,老林为了救人质……”
林稚哭了很久,一直到哭的嗓子哑了。
旁边的椅子上,还放着林河托沈叔叔带给她的黏土。
骗子……
明明说好会在我生日那天回来的。
眼睛哭疼了,沈琰蹲在她面前,柔声哄她。
他是沈叔叔的儿子,比林稚大三岁,林稚还没从南洲搬走的时候,两个人就是邻居。
这次他也是听他爸说,林稚的父亲死了,因为不放心,所以特地赶过来的。
“林叔叔那么喜欢你,他肯定会一直陪着你的,你别怕。”
少年的变声期早就过了,清冽干净,带着压低了的软意,却起不到丝毫的作用。
林稚哭到喘不上气,哭了很久很久,最后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父亲葬礼那天,很多人都来了,大部分都是他之前在警局的同事。
林稚也都认识。
她站在那里,看着鲜花簇拥着的,父亲的照片。
他一笑,眼角就有很明显的褶子。
每次他都说,这是把林稚老了以后的皱纹,一起给长了,这样她以后就能够一直年轻漂亮了。
沈叔叔过来找林母,身旁还跟着一个女人,也是一身吊唁的黑,可是周身气质,轻而易举就和别人拉开了距离。
他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林母的情绪开始变的激动,她把他们往外推,赶他们走。
歇斯底里的。
最后那个女人只留下一张名片就走了。
那天晚上,林母和林稚一起睡的。
她和她说了很多,
她说你要努力,你要加油,好好学习,好好练舞。
“你是母亲最后的希望的,你不要让母亲失望,知道吗?”
她一直反复的重复这一句。
林稚困的不行,在她怀里睡着了。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醒。
桌上有张纸条,是林母的字迹。
【饭菜在锅里热着,你肠胃不好,冰淇淋要少吃,泡菜记得用保鲜膜包好了再放进冰箱,不然会串味,学习上有不懂的题目就问老师。】
最后一句,是“中考加油,妈妈爱你,可是妈妈太累了。”
林稚是在半个月以后被接走的。
去了母亲心心念念着的北城。
车辆奔驰在公路上,林稚看着窗外的景致,路边的白杨树极快的往后靠。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阴郁的,让人提不起劲来。
宋如打开储物盒,拿了一瓶牛奶递给她:“马上就到了。”
她默不作声的接过,低着头。
想说谢谢,张了张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车停在半山腰的别墅前。
周围绿树环绕,是一个格外安静宁和的地方。
宋如按了几下喇叭,高大肃冷的铁门朝外打开。
她踩了油门,直接驶进去,空出一只手戴蓝牙:“我到了。”
车停在一处空旷的地方,有几个穿着打扮一样的男人过来,耳朵上挂着对讲机的耳机。
他们打开后备箱,将林稚的行李箱抬出来。
林稚的东西有点多,来不及空运,宋如就一起开车带过来了,还好她这次开的是越野车。
两个人替她抬着行李箱,还有一个把车开去了地库。
林稚站在一旁,沉默的看着这一切,
宋如手机响了,接电话之前她让林稚先四处转转。
林稚默不作声的转身,看了眼四周。
越过高大的绿植,后面有一条石子路,里面更幽静,浓密的树荫,她看到有人站在那里。
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牵引绳。
而另一端,则是一条温顺的导盲犬,它的步子很小,似乎在等他的主人。
少年身形颀长,消瘦却不单薄,额发碎短,往下,是被纱布遮着的双眼。
薄唇的颜色,有些淡。
他站在那里,青竹一般挺立。
周身的气质,儒雅而淡薄。
许是听到了动静,他轻声开口:“小瞒?”
林稚张嘴,想说不是。
可喉间干涩的,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导盲犬带着他,往林稚这边走来,吐着舌头看她,尾巴摇的很快。
林稚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碰到了旁边的木椅。
少年又问:“是今天来的客人?”
林稚点了点头。
可是却突然想起,他看不见。
一个瞎子,一个哑巴,根本就没有办法交流。
还是宋如的到来,打破了僵局。
“他就是宋衍。”
片刻后,她又将视线移向宋衍,“你前面这个女孩子就是那个警察的女儿。”
少年的身影似乎僵了一瞬,林稚看到他松开握着牵引绳的手,递到她面前,轻轻垂着。
似乎想和她握手。
“谢谢。”
过后,他又说,“对不起。”
林稚看着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很好看的手,甚至连腕骨都是精致的。
她迟迟不给回应,宋衍只能将手收回,仍旧自如的神情。
导盲犬咬着牵引绳递到他手里。
宋衍说:“小姨,我眼睛不好,你帮我带她去周围转转吧。”
宋如不太放心的看了他一眼:“那你一个人小心点啊。”
他轻应:“恩。”
语气却带着天然的淡漠。
林稚被宋如牵着时,多看了宋衍一眼。
这个让她失去父亲的少年。
明明不是他的错,可她又控制不住的想要去怪他。
如果爸爸不是为了救他,就不会死,妈妈也不会……
也不会抛下她离家出走。
她低头,紧咬下唇。
林母在走之前替林稚准备好了所有退路,那天宋如留下的名片,她记住了号码。
所以,她才会来接自己吧。
宋家的人似乎很忙,林稚来这儿几天了,除了宋衍,就只见过宋如。
中考结束后,她找人将林稚转到宋衍在的那所高中。
也是北城最好的高中。
好在,林稚的分数也很高。
就算是进了重点高中,也依旧名列前茅。
所以校方也算是乐滋滋的接受了。
时间久了,林稚甚至有一种,这里只有她和宋衍两个人住的错觉。
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见过宋衍的父母。
就算是去医院复诊,也是宋如在帮他处理。
不过宋如也有自己的工作,每到这种时候,就只剩下林稚和宋衍独处了。
林稚没办法说话,医生说,她这是心理造成的暂时失语。
经历的打击太大。
后期慢慢治愈会恢复的。
一个看不见,一个说不出话。
也就不可能有多的交流。
除了那条叫做小瞒的导盲犬会不时冲林稚吐舌头摇尾巴以外。
它被驯服的很温顺,总是乖乖跟在主人身边,走的极慢。
林稚放下书,没忍住,摸了摸它的脑袋。
似乎是意识到了,宋衍轻轻垂眸,仿佛能透过眼前的纱布,看见林稚一样。
“它叫小瞒。”
林稚收回手。
她暂时还没有办法,完全自如的去面对他。
即使知道整件事情中,他也是无辜的受害者。
可是她只能,将无处发泄的恨意,全都泼给他。
少年似乎丝毫不介意她的安静,甚至可能,他并没有想要得到她的回应,只是告诉她,这条导盲犬的名字而已。
他的手,继续在盲文书上缓慢摸索着。
林稚起身,拿着书上楼。
踏在楼梯上的声音,让宋衍的手稍稍停了下来。
他放下书,摸了摸小瞒的头:“我们也走吧。”
----
那两个月,林稚尽可能的不和他碰面,自己待在房间里复习功课。
只有天色稍晚点了,她才会去阳台压腿。
少女虽然才十五岁,身形已经显出轮廓,修长白皙的双腿,就连膝盖骨也精致的让人挪不开目光。
她的腿搭在阳台护栏上,头往下压,视野也颠倒。
黑色的路虎停在楼下,司机绕到后座把车门拉开。
宋衍今天去医院拆了纱布,已经能看见了,只是短时间内还见不得阳光。
他从车上下来,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将好看却漠然的双眼遮挡住。
他抬眸,视线正好停在二楼的阳台上。
穿着黑色练功服的少女,正压着腿,身子柔软的,像是能随意折叠一样。
脑后的马尾,也随着往下。
耳边有碎发,巴掌脸上的五官,精致又好看。
她换了一条腿,正好撞上楼下的视线。
只可惜,墨镜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阻隔了所有情绪的发泄。
林稚只看了一眼,就将眼神移开,转身回了房。
宋衍没动,仍旧看着那里,仿佛少女还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林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