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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谷一抬手,示意小太监退下。旁侧的心腹内侍轻轻掀开鲛绡帐,露出里头的静室,顶上悬着一面正嘉皇帝亲手所提的匾额“天青月满”,往下的内龛里供着三清神像,法相庄严,神像前是一张长条檀木几,布置着香花宝烛,果品糕点之类。
正嘉皇帝便盘膝端坐在桌前的蒲团上,身上披着的,是暗蓝色织羽纹的宽袖鹤氅,头发用金冠束在顶心,其余的散发便披在肩头,在天潢贵裔的威严之外,又有几分世外高人的端庄超逸。
郑谷走到离皇帝两步之遥处,方跪地道:“尊主,时辰满了。”
正嘉皇帝缓缓睁开双眼,他的眼睛狭长,眼神似能洞察所有。
双手在膝头上一搭,皇帝站起身来。
打坐之后,按例是要沐浴的,内司早准备了香汤,这一番繁琐步骤走完,时辰已将近亥时。
郑谷亲手捧着丝帕为皇帝擦拭未干的长发,正嘉皇帝吃了一口留青茶,问:“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差一刻就到亥时。”
原先皇帝打坐静修的时候,必须要称呼他“尊主”,把世俗的一切抛开,据说有助于皇帝的道行,如今这称呼自然是顺理换了回来。
正嘉皇帝捏着茶盏不言语。
郑谷瞅他一眼,笑道:“皇上今晚上要去哪一宫?方才淑妃娘娘那里派了人来问呢。”
“淑妃还带着暨皇子吗?”皇帝突然问。
郑谷心头转动:“听说皇子是跟着淑妃娘娘的。那,不如就去端妃娘娘那里?”
这次皇帝嘴角一动,似笑非笑:“端妃向来早睡,这会儿只怕已经睡下了吧。”
不同的话用不同的语气说出来,代表的是不同的意思,如果皇帝是像是方才提到淑妃那种语气,郑谷怕就要换一种答复的口吻了。
郑谷伺候多年,早知道这位主子的心性。
现在,郑谷便陪笑道:“娘娘只怕也盼着皇上,未必就能睡了。”
“嗯,那朕就去云液宫。”把茶杯一放,皇帝站起身来。
郑谷转头,才要以眼神示意外头的小太监赶紧去云液宫报信,正嘉皇帝却果然洞察所有,淡淡道:“不用事先通传。”
***
御驾出了甘泉宫,才走不多时,突然起了一阵冷风,冬夜的北风格外冷冽,吹得人身上一阵阵汗毛倒竖。
这个冬天少雨雪,天儿却一日比一日干冷,那凛冽的北风里好像藏着小刀子,会偷偷地把人吹干了的皮肤割开。
郑谷道:“皇上,还是乘辇吧。”
正嘉皇帝却丝毫没察觉冷意似的,反而张开双臂,微微仰头缓缓吐息了几回,才道:“爽快!”
他的心情仿佛不错,便又道:“双脚是要接地气儿的,整天给高高地抬在半空里,没了地气,如何能够养生?这些道理朕说过几次,你们如何能真正懂得。”
郑谷笑道:“奴婢等自然比不上万岁爷的智慧万一。”
正嘉皇帝微微一笑:“你还有的学呢。”
十六盏灯笼浮在皇帝左右,头前亦有内侍举着龙兴琉璃灯照着,这样被众人簇拥着走在冰冷的寒夜,正嘉皇帝反而觉着受用,放眼看去,御道狭长,天际漆黑,风一阵阵鼓了过来,此刻,却仿佛飞升九天,在九重天宫御风而行一样,甚合他的心意。
不知不觉到了云液宫,门口小太监本要通报,却早给先行的内侍止住了。
云液宫里住着的,是本朝后宫最宠爱的两位妃子之一,端妃娘娘薛翃。
先前郑谷所提的淑妃,则是居住在梧台宫的淑妃何雅语。
两位娘娘都是从潜邸就跟随正嘉皇帝的,薛端妃生有三女,其中的小公主才刚满一岁。何雅语只得一个皇子,已经是八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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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孝慧皇后去世,皇帝甚是哀恸,至今都没有立后。
曾有流言,说皇帝会立淑妃为后,毕竟淑妃生得是位皇子,但是皇帝却仿佛更偏爱端妃一些,所以如今这风向还不大明朗。
皇帝还没进宫门,就嗅到一股异香扑面而来。连随从等都闻见了。隐约似乎还有些笑声。
郑谷略觉诧异,心中有些忐忑。正嘉皇帝却已经迈步走了进去,越靠近大殿,那香气越发浓烈。
就在皇帝拾级而上的时候,殿内有人说:“吃饱了不可立即就睡,若是积了食,又要害你母妃担心,以后也不敢再给你吃了。”
这是薛端妃的声音。
“薛娘娘放心,我会再看一卷书才睡,这肉真好吃,以后我可不可以还来?”
孩子的回答,听声却是皇子赵暨。
正嘉皇帝听到这里,便一抬头,郑谷会意,忙亲自将帘子掀起。
“在吃什么好的?”皇帝最喜欢个人冷不防,说了这句,便放眼看去。
泰液殿内,浓浓的肉香弥散,让人食指大动,花梨木桌子前,端妃薛翃正拿了帕子,亲手给皇子赵暨擦拭嘴角的油渍,闻言忙扔了手帕,起身行礼。
赵暨略有些紧张,虽在薛翃身后,声音带颤:“参见父皇。”
正嘉皇帝瞥他一眼,却只向着薛端妃道:“你越发大胆了,半夜三更的,这是在闹什么?”
皇子赵暨忍不住抖了抖。
薛翃却只嫣然一笑,行礼之后走到跟前,踮脚替皇帝将风帽摘下,又去解大氅,道:“这天冷得很,御膳房里得了新鲜的鹿肉,臣妾便叫人拿了一块儿,先前暨儿来请安,看他比先前瘦了些,所以刚才又烤了些吃。”
郑谷见状,便悄然后退。
正嘉皇帝哼道:“朕看……明明是你自个儿贪嘴,怎么拿暨儿当借口?”
薛翃将大氅等交给身后宫女,俯身屈膝,又笑道:“就知道瞒不过皇上,皇上不要怪罪臣妾。”
正嘉皇帝道:“不能轻饶了你,有好吃的,却撇下朕,你自个儿说,该怎么罚你?”
郑谷是知道这位主子心性的,闻言反笑吟吟的。倒是皇子赵暨,有些着急似的,忙道:“父、父皇,是儿臣贪嘴、不关跟薛娘娘的事……”
他天生的见了皇帝便畏惧,此刻却仍不顾一切地为薛翃说话。
正嘉皇帝扫了皇子一眼,不言语,郑谷忙对跟随皇子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上前:“禀皇上,奴婢等该陪皇子回宫了。”
皇帝“嗯”了声,薛翃见赵暨仍一副担忧神情,便悄悄说道:“暨儿先回去吧,改日得了好的再叫你来。”
赵暨见她笑影嫣然,语气温柔,心一宽:“多谢薛娘娘。”又向着皇帝行礼:“孩儿告退了。”
赵暨去后,正嘉皇帝才对薛翃道:“暨皇子虽然天生胆怯,倒是对你一片拳拳关爱之心。”
薛翃道:“臣妾这里有好吃的鹿肉招待皇子,这也算是知恩图报。”
皇帝笑道:“别打岔,方才朕说要罚你,你还没应呢。”
薛翃抿嘴一笑:“既然是好东西,怎么敢撇下皇上呢?先前臣妾留了最好最嫩的一块儿,叫人用冰镇在水晶盆里呢。”回头吩咐身后宫女云秀:“去把那块肉拿来。把烤炉架子也布置妥当。”
正嘉皇帝在大圈椅上坐了,望着她道:“怪不得朕今晚上就想到这儿来,想必是知道来了会有好东西吃。”
不多时,肉拿了来,果然是冰镇着,颜色还极新鲜,又布置好了烤炉架子,薛翃洗了手,亲自拿了银剪刀,将肉剪开,又用小刀切成块片,放在了银炭炉子上。
火光的银炭烘烤着鹿肉,不多会儿,鹿肉滋滋作响,给炭火烘的油脂掉落炭火中,引出一团小小火光,像是金花绽放。
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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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加浓郁,连郑谷都忍不住口水如涌。
薛翃拿了白瓷碟,捡了烤好的肉夹在上面,郑谷忙接过来献给皇帝。
金色的油光裹着鲜嫩的烤肉,略撒一点盐,便无比可口。皇帝吃了两块,龙心大悦,笑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种把戏?”
薛翃笑道:“前儿看闲书看到的,皇上可别怪臣妾玩物丧志才好。”
正嘉皇帝道:“倒是要称赞你博学多才。”
薛翃道:“皇上这也是爱屋及乌了,不说臣妾贪嘴了吗?”
“嗯,这鹿肉烤的很好,朕吃了这样好的东西,也不舍得怪罪你了。”
皇帝吃的兴起,又觉着有如此好肉不可以无酒,便叫人拿了窖藏的真陵酒,这酒传说是东方朔引入世间,汉武帝酿造,又名“仙芗酒”,酒酿醇厚,喝了之后,有香气经月不散,皇帝大内所藏的这一壶,却是龙虎山陶真人所赠,从来都舍不得喝,可见今晚上兴致极佳。
正嘉皇帝吃了两杯,醺醺然,更加受用。又赐薛翃同饮,端妃不胜酒力,就只吃了一口。
正在帝妃和乐,外头有小太监进来,悄声在郑谷耳畔说了一句。郑谷甚喜,上前跪地道:“启禀万岁爷,下雪了。”
“下雪了?”正嘉皇帝略有意外之色。
薛翃起身,叫人把殿门帘子卷起,往外看去,红色的灯笼光照下,果然见天际沸沸扬扬,雪片犹如鹅毛,浮浮跃跃,从天而降,很快,阶前就落了松软的一层雪白。
薛翃不禁笑道:“圣德天子,先前还担心今冬的雨水不足,如今有了这场雪,自然无碍了。”
正嘉反而并没惊喜之色了,只是吟道:“衣上六花飞不好,亩间盈尺是吾心。”
皇帝看着那一片片飞雪飘零,把手中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继续念完剩下的两句:“何由更得齐民暖,恨不偏于宿麦深。”
这是忧国忧民的句子,可见皇帝不仅博学,而且是惦念民生的明君。
郑谷等一起跪了下去:“陛下德行动天,奴才等谨服恭祝。”
这夜,正嘉皇帝便歇息在了泰液殿。
皇帝正是盛年,近来修道,常常服用丹丸,身体甚是强健,精力强悍。
何况今夜更加尽情,吃了鹿肉,又喝了仙酒,兴致越发高昂了。
且因为薛端妃生了小公主,养了将近一年未曾侍寝,如此一来,竟大有“小别胜新婚”之意。
郑谷等守在外间,听到里头种种动静,忍不住心想:“照这幅架势,端妃娘娘还愁怀不上皇子吗?只怕下一胎就是了呢。”
一直到子时将过,皇帝才终于发泄了精力,沉沉睡去。
端妃亦是劳累的很,她久未承欢,到最后几乎泣声求饶。
终于熬到皇帝尽兴,本来也该趁机好好歇息,只是她心里惦记着那不满一岁的小公主,于是咬牙起身,吩咐众人好生看顾皇帝,自己去偏殿探望公主了。
可是端妃再也想不到,就是因为自己的这一去,彻彻底底,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
这一夜皇宫内苑发生的事,在很长时间内,是宫中的禁忌。
据说云液宫内,薛端妃偕同心腹宫女云秀,持刀欲谋害皇帝,幸而给人及时发现,报知了淑妃娘娘,淑妃好像是吓坏了,不敢自专,立刻又惊动了太后出来主持。
皇帝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受伤昏迷不醒,太后大怒之下,命内务司将端妃跟云秀,以及云液宫涉案之人尽数拿下。
这件事在皇帝醒来之前就已经尘埃落定,谋逆大罪,当判凌迟处死。
薛翃整个世界都是通红的,疼到极致,却偏偏能清晰地察觉刀子过肉,发出细微的割裂声响。
突然想起那夜在泰液殿,她持刀割鹿肉给皇帝烤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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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自己却也像是那只鹿,只不过没有那鹿一样的幸运,因为,她得活生生地承受这份酷刑。
幸而她并未撑很久。
正嘉七年,也就是端妃死后半年,在太后的保举劝谏下,皇帝册立梧台宫淑妃娘娘为皇后,皇子赵暨为太子。
奈何薛翃知道这些不过是假相而已。
说也奇怪,在这里坐了这片刻,身上那股令人难受的不适竟慢慢消失了,薛翃暗自活动了一下手指,又试着起了起身,果然力气也恢复了。
她扶着圈椅的月牙扶手站起身来:“多谢指挥使大人招待,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江恒道:“不必客套,能为仙长效劳,也是荣幸之至。”
薛翃向着他一点头,往门口而行。江恒陪着她出门,又道:“俞莲臣的病,从此可会好吗?还是说仍旧得劳烦仙长出宫?”
薛翃道:“疟疾是寒热之病,病情很容易产生变化,要继续仔细观察。我也没有十分把握,还劳指挥使大人照看,若有变故便入宫告我。”
江恒道:“仙长虽是慈心,不过今儿全禀告皇上的时候,皇上好像并不太喜欢你出宫。以后不知会不会更难准许呢?”
薛翃顿了顿。
江恒仍漫不经心般道:“我方才询问仙长有关房中术之事,您好像面有不虞之色,可知皇上跟真人也学过这些?而且皇上甚好此道。只不过这三宫六院,妃嫔虽多,通透的女子却少的很。”
他的话里有话。
薛翃抬眸看向江恒。
江恒迎着她的目光:“仙长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是觉着我在胡说八道?”
薛翃本是想回他的,但却只是摇了摇头。
两个人出了小院,一路往外而去,眼见将出了镇抚司,门口的车马已经准备妥当,薛翃止步道:“回宫就不必再劳烦指挥使了。”
正有一镇抚司的统领走来,看着有些面熟,正是那日负责押运俞莲臣的季骁。
季骁见是薛翃在,便没靠前,只远远地站着。
江恒也瞧见了,便对薛翃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暂且失陪了。”
薛翃向他行了个道礼,出门下台阶,江恒站在门口遥遥地看着,目送她上了车,才回头对季骁道:“有什么事?”
季骁上前道:“先前宋统领来说,发现了俞莲臣的同党。”
“消息属实?”
“宋大哥的人在俞莲臣行刑当日便盯着他们,那天他们本有些想要动手的意思,怎奈刑车给真人一行拦住,打草惊蛇,那些人才散了,最近又看他们屡屡出现在镇抚司周围,宋大哥猜测他们会不会想要铤而走险,想要劫狱?先前他带人出去侦查,让我转告指挥使大人。”
江恒沉吟片刻,道:“他们要是狗急跳墙到这种地步,那可真是寿星老上吊,嫌命长了。别去惊动,等他们行事的时候,再一网打尽。”
原来俞莲臣自打被缉拿后,他也有些党羽,陆陆续续进京试图营救。
镇抚司自然知晓,之前押送俞莲臣往刑场的时候,便暗中埋伏人手预备着。
没想到给薛翃拦住囚车,那些人极为机警,见势不对,便四散而去。
乘车往宫内而行的薛翃当然不知此事,而且她更想不到的是,这会儿的皇宫之中,也有一场小小地波涛汹涌。
马车在宫门处停下,里头便有放鹿宫的小太监全子来迎着,道:“仙长您可回来了。”
薛翃见他一脸着急,便道:“怎么了?”
小全子陪着她往里而行,一边说道:“皇后娘娘那边问了您好几回了。是康妃娘娘的猫,不知怎么跑到了宁康宫,吃了您给宝鸾公主的药,居然就口吐白沫死了。如今康妃娘娘告到了皇后面前,说您给公主的药有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