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野靠在墙壁上,感受着身体里最后的意思生命力随着无尽的黑暗慢慢压塌下来。
看不到枪口,他不会惊慌。看不到伤口,他不会恐惧。
而看不到白珞娅的脸——
“真好……”
沈星野突然笑了笑,缓缓呼吸一声道:“我看不到,所以永远也不用去想象,这一刻的你会是怎样一种狰狞和疯狂。至少……在我眼里,我的珞娅,还是那么清纯美丽的模样……”
“你想过没有,如果……没有赵安月,没有之前的火灾,没有算计和阴谋……我们两个,就能走到最后么?”
沈星野用力撑了撑身子,腹部传来的疼痛让他仿佛找不到身体的平衡。
“我们会正常地结婚,一起抚养闪闪,我……可是珞娅,我们终究是不同的人。你可以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观念,在我这里从来都是……都是不通的。你像我一样骄傲,比我还要不安于现状。我们之间,真的会相处愉悦么?我们会不会无疾而终,会不会……”
“你说的没错。”白珞娅冷笑着退后几步,“可是,我自己不要的东西,和别人抢走的东西……能一样么?沈星野,你跟我在一起那么多年,你见过我向谁认输过?”
“珞娅……输赢重要么……”
沈星野重重地咳呛了几下,目光一点点柔和下来。
他试着在脑海中勾了出往昔的色彩,试着不去想想,她那张陌生的脸庞蕴藏了多少可怕的心机。
我爱你,可我也怕你。
我曾视你如唯一,我也这心地希望你永远埋葬于过去。
这些都是真的……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
白珞娅的泪水充盈而绝望,看着手里上膛的枪,看着心爱之人血染衣襟,她突然很想放声大笑——
这一切,是谁的错?又该由谁来赎?
“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轻易就认命了,为什么你要爱上赵安月……为什么你认不出我,为什么你无视我给你的一切暗示!沈星野,我给过你机会的。我想过不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走后面的故事……
你知不知道,当我再次回到你身边,与你擦肩而过。你空洞的眼神,整齐的衣装,脸上仿佛写满了你对家里太太所打点的生活态度表示极致的满意和认可。我就知道,你终于还是沦陷了……你说好我是唯一的!你怎么可以那么快就被她征服呢?你说好死也要跟我合葬的,你怎么可以这么快就连我的声音都……想不起来呢……”
“因为我也需要爱,珞娅。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坚强……”
沈星野伸出手,淋漓的血色点染白珞娅璀璨的泪光。
“珞娅,我和这世上每一个普通的男人是一样的,我承受不起真正的生同衾死同穴。我无法守你一辈子,就如我无法真的抛弃一切同你殉情一般……如果爱上别人,是你疯狂至此的理由,那我真的只能说声抱歉。你要杀我,动手便是……”
沈星野的手从白珞娅的脸颊上慢慢松弛滑落,他微微转过脸,试图去找寻赵安月的方向。
“唯独请求你一件事,别把我们两个再分开了……”
白珞娅的肩膀开始颤抖,她大叫一声,疯狂地推倒沈星野,然后抓起枪再次对他扣下扳机!
“你想死是不是!我成全你啊!你说的那些废话,都是借口!都是放屁!你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还有自己的生活,还有爱上别人的可能?我死了,你娶了赵安月。可她死了,你为什么甚至不想活下去!你爱她,是不是?沈星野我在意的不是你爱上了别的女人,而是因为……我在你脸上看到了……看到了那种安稳和踏实的表情,远远胜于你和我在一起时的幸福感。我恨你爱她……胜过爱着我……”
“是吧……”
沈星野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他觉得身上很冷,身下却一阵阵暖热。
鲜血浸润身体的温度会一点一点冷却,他的眼前开始出现色彩,碎片裹着阳光的折射,渐渐拼凑出那年夏天的一棵大榕树。
绿茵茵的叶子,遮阴了一片蝉鸣。
双马尾的女孩笑得比阳光清澈,她弯起的眉眼就像一道新月,她眸子里的光芒灿若星河。
——你叫猩猩么?那你喜欢吃香蕉么?
就在这时,一阵警笛鸣声由远及近,很快包围了这幢很适合用来讲故事的别墅。
“把枪放下!”
刑警鱼贯而入,齐刷刷地举起武器,对向白珞娅。
“星野!”
凌爵冲上前去。
“星野!快叫救护车啊!”
“凌爵……”
沈星野用尽最后的力气,拽住凌爵的衣袖,试图挣起身子——
“安安……”
他的手,一点点往沙发上的那具女尸伸过去。眼里泛出血色的泪光,把他一张脸映衬得十分凄绝。
“安安,让我……陪她……”
“沈星野你不要再动了!”
凌爵用力将他按住,他根本看不出他伤在哪里,整个身子染得血乎乎的,压根不晓得被白珞娅开了几枪!
“安安没了,我……”
他挣扎着要扑过去,仿佛拼尽身上最后的生命力。
凌爵按不住他,只能驾着他一点点靠近那具已经冰冷了的身体。
“安安……”
“她不是赵安月!沈星野,你冷静点!”
凌爵把目光落在那死去女人的身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她有一张跟赵安月有些相似的脸,眼角弧度,鼻梁和唇中,但是红肿,浮躁,脸颊上还有未痊愈的伤疤。
“她不是赵安月,她只是长得有点像!星野你别这样……”
“不,她是……我认得出她的眼睛,她的唇……”
“她真的不是!她没有怀孕,她腹部被枪打穿,但绝对不是孕妇!”
凌爵恨铁不成钢地把那女尸的手搁在沈星野手里:“你看看她的手!是赵安月的手么!”
不是!
指尖一层厚厚的茧,以及为了不要刮伤他而永远细心地把指甲修剪得很短的习惯……
是杜雪琪。
“呵呵呵,沈星野,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赵安月在哪里了……”
被警察围在中间的白珞娅从始至终都没有放下枪,只是这一刻,她调转枪口,对着的,却是自己的太阳穴。
“白珞娅!你告诉我!安安在哪!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白珞娅的目光开始迷离,开始一层层褪去残忍,换出释然的决绝。
“星野,去找吧……只要找不到她的尸体,你就会活下去,永远找下去,不是么?”
白珞娅用力闭了闭眼睛,嘴角挂出张扬的笑意。
“星野,替我照顾好闪闪,那是你应有的责任。永别。”
随着一声毫无犹豫的枪响,白珞娅用最不美丽的方式结束她在那个男人心中最美的定格。
“不要!!!白珞娅,你告诉我!安安在哪!她在哪!”
安安……
我还能感受到你的气息,你一定没有走远是不是?
你陪在我身边短暂的时光,仿佛救赎了我一生的黑暗。
即使我到这一刻,也想不起来你真实的模样……
可我一点都不担心。
因为我知道,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当我再次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她一定就是你的模样。
***
有光。
沈星野尚且辨别不出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梦境,他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光芒冲破黑暗,像匕首一样从眼前刺进去。
头好疼。
他动了动手指,仅能活动的手指。
左手被石膏封禁,胸口和腹部的疼痛架加起来似乎都没有头痛的厉害。
他极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那道骇人的光越来越嚣张。
张口试图喊出声音,满口的血腥味却呛得他作呕。
“星野!”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沈星野哑了哑声音,缓缓叫出两个字。
“三叔。”
“你可终于醒了。”沈冬忍长叹一口气,“你身上挨了三枪,医生都说能活过来是个奇迹。哎,别动眼睛——”
按下沈星野仅能活动的右手,沈冬忍帮他松了松眼睛上的纱布。
“医生说,移植手术很成功,养一个月下来差不多就能看见了。怎么样,感觉到有光了么?”
“嗯。”沈星野用力眨了下眼睛,突然觉得胸腔里有股特别的东西在狂涨,“这眼睛,是——”
“祁斯文的。”
“嗯……”沈星野单手轻轻抓在床单上,咬了咬唇,“三叔,赵安月呢?”
“没找到呢。不过……”
“你说吧,我有准备了。”沈星野平静地回答。
“已经证实了,那天在别墅里找到的女尸是杜雪琪。她身上的外套和脚上的鞋子都是赵安月的。但是赵安月却始终没找到。但是警方在瀑布边缘发现了血迹和足迹,经过鉴定,是赵安月的。如果没有奇迹的话,她应该是被白珞娅逼下去了……”
沈星野咬着唇,咬到一抹血色渐渐洇出:“那,遗体呢……没有找到么?”
“没有。附近是郊区村庄,到处都张贴了寻人启事,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村民们说,那瀑布是通往邰子江的,要是真的冲了下去,基本上也就没有……”
“我知道了。”沈星野颔首,“那警方的意思……”
“认定死亡了。”
沈星野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道:“三叔,我没事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没关系,你都昏迷半个月了,我也不差这一会儿——”
“你一直……在这儿陪我?”
“是啊,我不管你还能有谁管你呢?沈家……也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小倩和小银呢?”
“小倩还昏迷着。小银受了很大打击,一直抑郁缠身,我叫人送他去国外了。你妈妈……”
沈星野慢慢转过头,避开阳光。
“我妈自杀了是不是?”
“嗯。”
“是吧。”沈星野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觉得身体还是太虚弱了,于是他靠下去,一点点靠下去,“三叔,我有点渴。”
“哎,我去给你倒点水。”
沈冬忍站起身,准备往门外走去——
“三叔!”
听到身后沈星野在喊他,沈冬忍猝然停驻脚步:“怎么了?”
“没什么,就想问问,我妈怎么死的。她不是自杀过一次,未遂,被带去保外就医么?”
“哦,趁着狱警不注意,往输液注射器里吹了空气。”
“三叔……”沈星野重重呼吸了一下,只觉得胸腔泛滥的疼几乎要冲出眼眶。
“还有事?”沈冬忍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没有马上接。
“没什么,就是想感叹一句。”沈星野缓缓道,“您还真是,一个……不留啊。”
一片乌云遮过太阳,病房里突然暗了一下。
沈冬忍怔了一下,突然哈哈笑道:“我接个电话,公司的事。哦,水的话还是让护士给你倒吧。我拿来的,你也未必敢喝是不是?”
说着,他一边按下电话一边往门外走。
走廊里传来他的一番指示,运筹帷幄之间,哪还像是那个不问政事的安乐王爷呢?
沈星野舔了舔干裂的唇,转脸望向窗外。
那片云很快飘走了,阳光总是藏不住的。
安安……
若是没有了你,这世间万水千山,又有什么意义?
若是没有了你,那片乌云便是永远挡在我眼上,我心上,又有什么遗憾?
***
二十天后,沈星野的眼睛拆了线。
可是世间万物在他看来竟是毫无吸引力的存在,他只想看看赵安月的照片。
方芸说赵安月真的很少自拍,朋友圈也很少露脸,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推销房子。
最后只能找来员工证件上的一张两寸照,还是她刚工作那会儿拍的。
土里土气的头发,廉价的工作装,眼睛很清澈,皮肤很白。表情里有种小家子气的羞涩,一看就不像出身很好的那种大家闺秀。
“这个是很早的照片了,拍的也不好。”方芸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们安安漂亮着呢,好好打扮一下绝对是万人迷……”
沈星野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那证件照看了好久。
后来方芸好像想起来什么事一样,赶紧翻了翻手机:“这个这个,我这儿有一张清楚的。是两年多前,泰晤之景一期结顶的庆功会,你那会儿跟白总监站在前面,给优秀员工颁奖来着。安安就在这排第三个。”
沈星野一把抢过手机,用还没有拆石膏的手奋力放大。
那天的庆功会,他记得。
舞台正中央的白珞娅那么意气风发,那么自信优雅。就连站在她身边的自己,都仿佛绿叶般陪衬。
十位最佳员工站在后面,每个人的眼睛都看向镜头——就只有那个女孩的目光,至始至终都在他的身上。
她娇俏的脸上,眉眼如波。含羞的爱慕和欣赏,在说不出话的时刻,爱意也能从眼睛里跑出来。
那一刻,沈星野突然失控到纵声大哭。泪水纵横喷薄,尚未愈合的双眼中渗出骇人的血水。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再对她好一点……为什么我不能再早一点看见她?我为什么要发那样的毒誓,为什么要诅咒永无相见!安安……她在哪里,她究竟在哪里!我不相信她已经死了,她没死对不对?方芸!你是不是把她藏起来了!我答应过你我再也不会欺负她了,我求你把她还给我好不好!”
斑驳污秽的血泪交织,那一刻,方芸被吓得半死,只得手足无措地抱住他——
“沈星野你别这样!安安她……从没后悔过,沈星野。她说这一生,能用全部的缘分和执著爱过你,她了无遗憾了……”
***
两个月后,沈星野伤愈出院。
他去儿童医院找到了那个叫闪闪的女孩,医生说,很幸运的是,她终于等到了跟她肾脏匹配的志愿者。
只能家属出面手术了。
沈星野毫不犹豫地签了字,然后隔着重症监护的玻璃,他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个女孩。
有种扯不断的羁绊叫血缘,沈星野想。
无论她的到来是多么的戏剧化,无论她的妈妈是怎样的人,她的人生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他想起自己曾对赵安月说过,还他一个孩子,还他一条命。
如今,她都做到了,却再也还不了他一颗如初的心境。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让自己一步步如入陷阱一样,爱到这么无法自拔的地步呢?
说实话,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看。
皮肤很白,却有点寡相和病态。眼睛很大,却没有白珞娅那样的妩媚。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男人肤浅的视觉刺激将决定了他依然无法从人群中挑中她,爱上她。
他想,这大概就是自己跟祁斯文的区别吧。
至少,那个犀利的男人偏就可以一下子剥去皮囊挑出灵魂。
沈星野也看了祁斯文的照片,说实话,他跟自己长得还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那双眼睛里藏了太多虚伪的温柔,反而让他看起来不够真实和坦荡。
有时候沈星野会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眼睛,偶尔觉得温暖,偶尔又觉得危险。
沈星野从办公桌里拿出那本《古怪的战败》,几经辗转,那本书终于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手里。
打开书脊的夹层,他骤然一怔。
周一一大早,是沈氏集团的新股发行发布会。
新任董事长沈冬忍并没有急着出发。
此时他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凝望这楼下的车水马龙,深水一样的眼眸里,藏着波澜不惊的算计。
“沈先生,车子已经等好了。”
“不急,我还有人要见。”
看着沈星野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楼下,沈冬忍的唇角勾起一丝笑容。
“三叔,我是来签协议的。”
沈星野走进来,大大方方坐在了沈冬忍的对面。
“星野,眼睛还适应吧?”
面对沈冬忍的关心,沈星野微笑点点头:“还好,偶尔会有点酸疼,医生说要注意用眼尺度,所以我想,暂时还是先退居二线吧。公司的事,让凌爵帮我找了职业经理人来打点。”
“嗯,身体最重要,你还年轻,赚钱的机会有的是。不像三叔,这一把年纪了还要为俗事缠身。”
“三叔您别说了,哪些文件给我就是了。我现在连齐科都没有力气打点,更别提沈氏了。手里这几分股,三叔随便给个价就是。”
“哎,我也没想那么急着放你走的。你看,我毕竟好些年没有在商场出没了,原以为你会过来帮我——”
“三叔。”
沈星野提着手里的签字笔,抬眼打断他的话。
“呵呵,不说了。”
沈星野签好的转股协议,然后把文件随手抛给沈冬忍:“这部分是我之前留在沈氏的,爷爷遗嘱里的那部分,因为安安和孩子不在了,没有办法兑现。按照律师给出的公正文件,将会无条件捐赠给造天使福利基金会。我想,这应该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说的是,如果安安在天有灵,一定也会很欣慰吧。”
“是吧?”沈星野微微一笑,“三叔,你说如果人真的有灵魂,安安在天上会跟三婶相认么?”
“但愿吧,你三婶也是个苦命人。”沈冬忍微微叹息一声,眼神略有悲伤,“要是能早点母女相认,说不定就能少些遗憾。”
“那么,她们会不会说一些,超出我们认知的事情真相呢?比如说,三婶会告诉安安,安安再会托梦给我——”
“哈哈,怎么会呢?如果人要是真有灵魂——”
“是啊,人若是真有灵魂,她应该直接去找你呢。”
沈星野单手轻轻敲击着桌案,脸上的表情平静而严肃。
“星野,说这些好玩么?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吧。”
沈冬忍收敛起目光里的悲伤与温谦。
“三叔,你觉得……这一切真的值得么?看着沈家的人一个个垮下去,看着这场战局浸泡了无数的鲜血。你真的觉得,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沈星野凝视着眼前的男人,这个曾被他视作最温善的长辈,最尊敬的亲人。
可惜,这世上所有的真假,不过就只是隔了一层肚皮。
“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只有选择不选择。”沈冬忍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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