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映出来的似乎是另一个人。素雅花冠下,头发全部盘起,越发显得眉如黛,眼如墨,肃然且带着寒意。成亲之后的宋扬灵,没有变成温婉妇人,倒是越来越凌冽。
这日,梳妆毕,去给太后、皇后一一请了安。遇着周君清,又多聊了会儿。周君清已经怀有身孕,刚四个月。因她有孕,米黛筠的良娣之事又被拖延。至今还在季英阁等着,为此也没少同蔺楠闹脾气。
耽搁了一路,等宋扬灵回到穗明宫时,已到午膳时间。早有跟她的心腹宫女楚歌在门口候着,一见她来,立时趋步上前,低声道:“方才魏松来传了信。今日朝堂上,陛下赐李大将军国公爵位。”
大睿至今已历七代,除开国时封八公,再没封过国公。李长景真正是功勋盖世,朝中第一人了。
“还有呢?”
“孟昱将军,封了殿前司副指挥使。”
宋扬灵的表情几乎是为不可见地一滞。殿前司,统领皇宫禁军。李长景便是从指挥使的位置上发迹的。如今将孟昱封为副指挥使,想是……她正待说甚么,忽听得背后一声:“怎么在风口站着?”
她回过头去,见来的是蔺枚,便道:“刚请安回来。正要进屋。”
蔺枚便同宋扬灵一齐进了正殿。他一面跨步,一面道:“我跟你说,今儿李大将军封了国公。皇兄呼朋引伴地要给大将军庆贺。”
宋扬灵不曾抬头,吹了口茶汤上的沫子,道:“你还是不去了罢。”
“为何?”蔺枚奇道。
宋扬灵只淡淡道:“大将军军功已极,又得高位。有道是日中则移,月满则亏。”
“你的意思是,李大将军盛极已衰?”
宋扬灵只看了蔺枚一眼,却沉默未语。
蔺枚自己道:“说也奇怪,我听见说兵部此次人事调整,李伯川本应升员外郎的,不知为何没升上去。”
宋扬灵这才道:“但凡位极人臣,功勋盖世之人,若不急流勇退,趁机颐养天年,恋栈不去只怕夜长梦多。”
蔺枚听明白宋扬灵的话外之音,一脸不可置信:“李大将军于国有功,而且清廉自律。父皇向来以其为肱骨,怎会有此猜忌!”
宋扬灵却是忍不住冷笑一声,道:“边疆已定,罗摩难成大器。他重权在握,不削他的军权,难道等着他功高震主?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如是。”后面的话,她放在心里没说出来:更何况是蔺常这样的枭雄!
蔺枚听之有理,又觉感情上十分难以接受,支吾半晌,却没再多说。
宋扬灵便道:“听闻孟将军升了殿前司副指挥使,当是今日新贵,明日栋梁。不妨多与之交往。”
蔺枚笑道:“你说话怎这样客气,我们同孟昱不是一向关系颇好么?”
宋扬灵只觉指尖一烫。低头一看,几点茶水泼了出来。她拿出手帕轻轻擦了擦。她同孟昱的关系,这一生,怕是都说不清。轻声道:“以前关系好是以前,我是说现在,乃至以后。孟将军深得陛下信任,笼络他的人恐怕不在少数。比如二殿下……”
蔺枚听了这话,不禁有些黯然。他同蔺楠的关系早就不复从前。其实对他来说,能得储位固然是好,得不了没也什么。只是旁人却都不这么想,在皇兄眼里,只怕自己一心要同他抢储君之位罢。再则,皇后那边,还有,宋扬灵,似乎都一步步推着自己不争不罢休。
宋扬灵接着道:“你现在的身份,不宜同朝臣来往过于密切。孟将军同八王爷是世交,关系亲厚非同寻常。你不妨多去八王爷府。”
蔺枚点点头。说话间,午膳备好,楚歌来问是否传饭。宋扬灵点点头。蔺枚忽而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锦匣,道:“整日说这些,枯燥得紧。这是我特意叫人打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宋扬灵接来一看,只见一只流光溢彩的珠钗,凤嘴里衔着一串六颗珍珠,莹润光洁,稀罕得很。她也不知道蔺枚上哪弄来这等名贵之物。便道:“我每日向太后、皇后请安,不宜华贵。不如送了皇后罢。”
蔺枚本来满心欢愉,还以为宋扬灵必定喜出望外。不想却是这等平静,面上不由掠过一丝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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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两月,蔺桢的儿子李怀远两周岁生日。蔺常高兴之下,说要在宫里帮外孙办生日宴。
虽然是李家的血脉,到底也是自己的亲外孙,曾巩薇自然事事上心。本打算将男客安排在临思殿,女客在香远堂。但后来蔺常说家常小宴,也没外人,就在一处罢。
这才都在临思殿。只不过男客在正殿,女客在偏殿,隔了层帘子。
临思殿前方是条河,露台延伸至水中。此刻有舞姬临水起舞。河岸上还站了二三百教坊乐工。
虽是家常小宴,也有几十上百人。男客这边,蔺常居中,右手边依次是八王爷、蔺楠、蔺枚等。左侧是李长景、李伯川等人。
偏殿正当中是太后,右边第一个就是曾巩薇了。她下手是八王妃。李锦舒只在左手边坐着。周君清因已经显怀,人虽到了,却不方便执盏安席,因此在末席坐着。只宋扬灵一人劝酒夹菜。
乳母抱着李怀远在蔺桢身后坐着。旁边还侍立着好几个丫鬟。在座女客早轮流一边看过了,说了不知多少吉祥话。也都送了见面礼。蔺桢的心腹丫鬟拿托盘收了,金珠翡翠,耀花人的眼。
不多时,蔺常叫人传话抱李怀远出去。
乳母一过来,蔺常看见丝绸锦绣裹的小孩儿,不觉喜笑颜开,一把抱过来,道:“外公看看。”继而又呼唤李长景:“你来看,都说外甥像舅,这眉眼之中倒是真与楠儿有几分相像。”
蔺楠听了,立马上前凑趣:“我也来看看。小怀远,”说着做了个鬼脸,逗得小孩哈哈大笑。
蔺常笑道:“给亲家抱抱。”两个字,不知拉进了他与李长景之间多少距离!
李长景立时道:“微臣不敢?”
“是不敢抱你的孙子,还是不敢认我这个亲家啊?”
李长景已从蔺楠手里接过李怀远,略有些生疏地抱在怀中,道:“陛下说笑了。”
蔺常便道:“怀远这个名字是你取的,这两年你见他的次数却还不如我多。”
李长景心中也颇有感慨,却不好表露,只说:“为国效力,是臣的本分,亦是福分。”
蔺常一笑,道:“索性边境已定,往后只望再无战事。”说着,牵起李怀远的小手,笑呵呵道:“小怀远倒是一颗福星,一出生,你祖父便打了大胜仗,铲除罗摩,去边境之害,功勋彪炳。朕赏了你祖父,今日也要赏你。着封福康公主、李驸马之子李怀远为安乐郡公。”
公主之子向来不封爵位。在场诸人怎么也想不到陛下竟会将才两岁的李怀远封为郡公,一时瞠目结舌,连山呼万岁都给忘了。
还是李长景最先反应过来,立时屈身下拜:“皇恩浩荡,微臣万死难报。”那边的李伯川也赶紧过来,伸手拉了儿子李怀远,要他跪下,一同叩谢皇恩。
国公之位于李长景而言,本就是喜出望外。现在连孙子都得了爵位,口中说着皇恩浩荡,心中也着实觉得这皇恩让人如芒在背。
蔺常仍是笑笑的:“都平身罢。”继而又道:“我听说伯川员外郎的位子没升上去?”
李伯川心中一跳,不禁面色微微涨红。心中暗喜,按照这个架势,看来陛下是要赐他高官厚禄了。他父亲乃一代英雄,作为儿子,耳濡目染,自然也希望征战边疆,马上立功。
“本来是在候选之列,可人员满了。”他说完这句话,心脏似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兵部多是文书工作,他其实兴趣不大,要是能去禁卫那便最好不过。
只听蔺常道:“朕登基十余载,日日忙于案牍,到这个年纪才知错过了人生中许多美好之事。以前常说疼桢儿,究竟也没什么时间教导过她。只望她嫁得良婿,弥补我的亏欠。我听贤妃说,你在兵部尽心,事情也多。不如这样,兵部的差事不领也罢,封节度使。”
节度使位置高,却是众所周知的闲散差事。
李伯川正年轻,正是想一展抱负的年纪。哪里愿意当一个富贵闲人!正想说什么,只听耳边响起他父亲的声音:“老臣谢陛下体恤。”他侧头一看,李长景已沉稳下拜,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
他只得将所有不满压下去,行礼谢恩。一想到往后没完没了的日次,不知当做什么,心中便是冰凉。
蔺常满意一笑,执酒盏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李长景。他屈身接过,就听蔺常握着他的手道:“爱卿征战日久,不得享天伦之乐,朕心不安。小怀远出生时,你在边关。去岁满周岁,你亦征战在外。难得今年一家团聚,我们满饮此杯。”
两人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蔺常环视一眼在场诸人,将酒盏置于案上,道:“朕给小怀远赐号安乐是费心想过的,一是希望他一生安乐;二是希望边境安宁,爱卿与朕,乃至天下皆得安乐。”说着,拍了拍李长景的胳膊,意味深长地一笑。
李长景半低着头,脑中仿佛腾起茫茫大雾。安乐!他的半生安乐,陛下、天下的安乐,如何才能获得?
他维维道:“如今海内升平,陛下一定得偿所愿。”
廊柱那头,宋扬灵正满室行走斟酒。正殿的话陆陆续续飘过来。她见在场女眷却都无甚反应。李锦舒兀自喝得高兴,怕是还没醒悟过来陛下的真正意思。
她低头微叹一口气。陛下果然是陛下!拿一个两岁小儿,竟能做出这样大一篇文章。整个李家,只怕就要消解于杯酒之间。陛下已经铺就这样好看的阶梯,李长景若不懂就驴下坡,只怕……
再抬头时,只见周君清正含笑望着她。见她侧过头来,便举起小酒盏,遥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