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百年，你——辛苦了。”
老人的脸在阴影中摇晃，看不到全脸，每一次深浅来回只能窥到那如褶石一般的下巴。
郑西来的手在老人呵斥之后，好似坚定了许多，写字也恢复了苍劲有力的虬龙姿态。
不一会儿，留得应笔，按笔挥毫，方圆有度，力透纸背四个大字——安之若素。
似乎有老人的醒神，郑西来来才真真正正的写出这几个大字来。
写完四个大字，眼睛充血的郑西来盯着四个字许久许久，他才缓缓的闭上眼睛抬起头，身体笔直——有些发胖的脖子也如同舒展的衣裳，看不见那些折痕。
呼——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一口郁积百年的浊气。
“不辛苦……不辛苦。老祖宗您出关了，我郑家行事便有底气，我也稍微能将废死的脑子养一养。”
老祖宗依旧在光滑的包浆躺椅上轻摇。
“那个小子不过尔尔，你几百年来什么样的对手没遇到过……不应该因为一个小儿便如此焦虑。或者说，你在焦虑其他的。”
郑西来笑了一声，他并没后在老祖宗最后这句“其他的”纠结，而是回答了那个小子的问题。
“天欲令其灭亡，必先令其膨胀。”
他说道:“不是我郑家没办法，我郑西来做事，胜负手可不在手中兵刃——袖中剑，暗中刀，才是最致命的。”
“草蛇灰线，伏线千里，对嘛，这才是一大族之长所为。”
郑西来摇头道:“让老祖宗担心了。”
郑家老祖宗的沙哑道:“担心?几百岁的人了，我担心你做什么，我从来都信任你，不然这个族长你能做得?我当初选你，便是看中了你的隐忍力，以及杀伐果断——西来，想要统筹一个大家族，最重要的特质便要能大义灭亲，不管跟着你多少年的老伙计，不管多少年情谊的兄弟，就算是爹妈——到阻碍家族的时候也决不能手软。”
老头话里带着戾气，最后他更是用一股腐朽之气的声音说道:“就算是我——也不是牺牲不得的。”
郑西来转过身嘭的一声跪下，五体投地道:“老祖宗就是郑家的天，郑西来万死也不敢算计老祖宗！”
那摇椅上却已经空了。
老祖宗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郑西来面前，郑西来堂堂化神，可自立一方枭雄的人物，竟然一点儿也没察觉老祖宗何时站在身前，只是更加敬畏，俯首参拜，如见神明。
他那枯瘦的脸在光线下显得惨白，如同一个死人，只有那闪烁的目光可以证明他还活着——但却几乎行将就木。
“人终有一死——这是万事万物的规律，这世间没有谁不可以死，但没有谁想平平凡凡的死去。我希望我死的时候，能够重于泰山，至少是对郑家来说。
这个世上，如我一般修为，却像我一样贪念俗世的人并不多，西来，我是认真的——一千多年了，我的头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过。”
郑西来死磕不起。
——
一个月后。
在一片广袤的丛林里，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但在这一片生生不息的土地之上，种族不仅迎来繁衍的旺盛，也迎来生存和挑战。
正在饮水的羊群忽然收到了惊扰，争先恐后的一跃而去，而捕食失败的鳄鱼，绿色的竖瞳看向那个在岸边奔跑而来的浑身是血的持石矛的人族少年。
只见那少年背后的树木之上有数十鬼魅一般的身影在蹿动追赶。
但那少年脚力极好，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在灌木之顶悬空奔跑，后面鬼魅身影着急追赶，但却无一追上。
那少年看到面前的深潭满面的鳄鱼，却一点儿不停，他抬头透过树冠的缝隙透视天空，只见天上五六道火红的飞鸟在警备巡视。
少年又回头看了一眼紧追不舍的魅影，转过头牙一咬，奔到潭边竟然不停，如同一支飞箭呼啸而出。
然而飞箭再快，却也无法顺利穿越密密麻麻的鳄鱼群，一张张大嘴呼哧着难闻腥气儿，阻断了这支利箭的去路，这群饿久了的鳄鱼争先恐后的要把这个送到嘴边的少年生吞活剥。
然后少年手中长矛递出，穿透了三只鳄鱼的头颅，少年一个空中的鹞子翻身，躲过一波尖牙利齿，踩在一只反应稍慢的鳄鱼鼻头上面，身形迅速拔起，导致这只反应慢的鳄鱼一口咬断了同伴的手臂。
少年曲折了路线，却也重回“正途”，依葫芦画瓢踩着几只傻子鳄鱼的大脑袋，在绿萍漂浮的水面上将那即将沉下去的长矛尾巴逮住，一拔。
如同屠夫挥刀捅入肉中一般爽快，噗嗤一声，游吹云拔出的长矛端头带出一串血肉和不明液体，飞洒入天上。
少年估计重施，在鳄鱼潭上面飞驰。
吼——
吼——
鳄鱼潭中一阵鸡飞狗跳，条条重达几千斤的鳄鱼撞在一起，或是将同伴的脑袋含在了嘴里。
那群跟着游吹云不放的魅影，止步潭前，有几个胆子大的想要照猫画虎追出去。
一共五个身影，四个一冲上去便被鳄鱼分食了，还有一个跃出十几丈便踩空落入水中，水里一会儿便冒出了血泡泡。
剩下的魅影在岸边迟疑片刻终于撤退了。
它们回到妖军大帐，里面站着一只身穿特制戎甲的已经能够显出半人身的女妖精，不过具体是个什么种族就不知道了，她尖尖的下巴和耳朵，倒是像一只蛇精。
当然美貌如花，比花妖之魁也相差不多，特别是其火辣的身形，山峦峻岭。
“祭……祭司大人，让他跑了！”
那戎装女妖眸子修长，瞄了这前来报信的飞蛾种族妖兵一眼，后者直接灰飞烟灭。
“废物。”
女妖轻声道，大帐内噤若寒蝉，无一妖精敢说话。
只有一只飞荧不断盘旋着，仔细一看，竟然是小小寸许的精灵。
精灵落到女妖的肩膀上，女妖长眉上的怒意渐渐消退。
“罢了，你们一族看来是注定胜不了人家，即使有我帮助也无济于事……该死，对方到底在哪里请的高人?这些人族也有心情插手万妖族的事务了?”
戎装女妖想起那个可恶的人族小子的面容，便咬牙切齿，这家伙竟然在她眼皮子底下盗走了神石。
不过她忌惮的不是那个可恶的小子，而是这小子背后那几只看不见的大手。
她相信，这次出马之所以一败涂地，定然是因为这臭小子背后的力量在干扰。
大祭司一去不回，严重影响了她的布局，而大祭司可是堪比人族化神境的实力。
遇到硬茬了，不然这可恶的人族小子，绝不会逃脱她手！
因为人族突然横插一手，戎装女妖不得不决定暂停攻势，先行撤军。
“报！大祭司归来！”
这时有传消息的妖兵入帐大喊。
戎装女妖露出喜色:“大祭司归来?她在哪里?”
“大，大祭司归来之后——立刻回妖皇谷了……大祭司她没有在大帐停留。”
“直接回万妖谷?怎么可能?大祭司她难道是伤……不对，不对，分明是大祭司察觉情况不对，回去禀告妖皇陛下。”
戎装女妖心思巨震:“能让大祭司去直接禀报妖皇陛下——事态比我想象的严重许多啊。
传我命令到各营房，大军开拔！”
几千妖兵便掀起一阵风烟，灰溜溜的离开了此地丛林。
离开之前，戎装女妖掏出怀中所藏，尚留着她体温的一块双鱼碧玉，这碧玉明显是精巧的一半，还有另一半缺失了。
她想起大祭司留给她的预言，能够拿出另一半双鱼碧玉和她合璧之人，便是她的天作之合。
她真的遇到了，不过对方是一个人族，一个少年。
她震惊，她大怒，她不能接受，驱逐了对方，第二天放弃讲和，直接开战。
但是这便是梦魇的开始。
那个人族少年竟然带领着那只弱小的妖族在广袤丛林中来回穿插，以少打多，躲过数次妖军围剿，如同开了天眼一般，每一次都能突围。
游击战，游击战，还是游击战，对方秉持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战术思想，狠狠地给只知冲杀的妖军上了一课。
原以为能够凭借上万人铺天盖地的打歼灭战，想不到彻底犯了大错，无法集中兵力，反而如同塞子一般被人处处打穿。
那脆弱种族竟然也爆发出不少勇猛之士，原本在灭绝边缘的族群，竟然也生生燃起希望的火苗。
戎装女妖咬着红唇，只想吐出四个大字儿。
见了鬼了！
“人类对于军团作战，的确是研究颇深……往来我凭着天赋打仗无往不利，这次却在人类手里栽了跟头……那个小子，到底是有高人指点他，还是说他真的有领兵大仗的功夫?”
戎装女妖始终想不通，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类少年，怎么会想出这么刁钻的打法，硬生生的拖垮了她的西路大军。
“该死，攻不下腐骨丛林，陛下一定会惩罚我的。”
女妖拳头柔弱无骨，确实一拳将桌子捶得稀烂。
“这人族少年若是站在我这边，那么我的大军还有谁能挡?”她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想起了那天她亲眼看到那少年腰间的双鱼碧玉的震惊场景。
那天她只感觉自己被羞辱，所以才歇斯底里的开战。
但是回想那天，若自己冷静一些，结局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