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川的回程往后推迟了几日。
陈川给季辞电话,抱歉地提及璀璨矿业的项目谈妥之后,省外事务都被陈父交给了他打理,事情纷至沓来,他也不能百分之百掌控。
季辞道了声“好”,陈川又问她那个高中生的情况,季辞一径不谈,只说了句“已经断了。”
放下手机时,季辞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镜子里的人有几分憔悴,气色暗淡。她确实需要几日把身体调养回来,才能看上去若无其事地去见陈川。
那天晚上她是带着维B和肌苷片去和岑崟会面的,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喝伤了。
岑崟带她去了一场酒宴。酒宴上是些什么人物,她不知道,也乖巧不问,该说什么,岑崟会代她说,她只管让那些人开心就好。
岑崟对她的介绍是留法归来的艺术家,季辞心知这纯属扯淡,她离艺术家的边边角角都有十万八千里。不过那些人塞尚和莫奈都分不清楚,她往脸上贴十层金子都不嫌重。
更何况较真并没有意义,“艺术家”这个名号,于那些人而言,也不过漂亮女孩身上的一件女仆装。
增添一点乐趣。
酒宴上每一个座位都有讲究,岑崟带她,堪堪坐在主位两翼。劝酒的主力是个精壮男人,三十来岁,能说会道。季辞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知道要叫他“徐哥”。徐哥坐在主座旁侧,季辞就知道,这人的酒,拒绝不得。
酒宴下半场,徐哥盯上了她。徐哥盯上她,意味着全场都盯上了她。季辞看了一眼岑崟,岑崟闲适地坐在她身边,眼睛中带着有深意的笑,却笑而不言,烟灰一点点地往他面前的半杯酒里面弹。
那意思就是:我不喝了,你自己来。
那一场酒喝得昏天暗地。季辞第一次碰上徐哥这种人,他是个退伍老兵,拿枪杀过歹徒的那种。过去她喝酒碰见的那些人,在徐哥面前算什么?徐哥是个硬汉,却丝毫没有柔情。她喝到后面撑不住,使出了各种赖酒的招数,明明全场的男人都看得笑逐颜开,徐哥却丝毫不为所动,铁板一块绷着脸,几乎是摁着她喝,一滴酒都不让她。
她在浓郁到发臭的酒气和迷离烟雾中想明白了,这些人就是想看这些呢。
先把她这个女人捧到清高脱俗,再把她剥开,乱脚踩进谁都能唾上一口的污泥中去,从而完成征服的仪式。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真的是个尤物。
最后是岑崟带她回酒店。她真佩服自己,一直撑着没吐,身上衣服被酒和食物弄脏了,岑崟还带着她去了趟商场。她依稀记得是渌江市最高档的商场,岑崟揽着她进去,有专门的人出来接待。她不太清醒,衣服都是岑崟挑,挑好了让她穿给他看,最后拿了三四套衣服,一套价格上万,都是白色的。
所有的饮酒过量后遗症都在第二天早上爆发出来,她叫了个120。挂水之后恢复了一些,十来个输液袋,她把墨菲滴管调到最大,赶在中午打车回了江城。
周五,陈公子大驾归来,白天和家人挨个儿见了个面,晚上就呼朋唤友一块儿吃饭。
江城与别处不同,地道的江城人再有钱,让五脏庙最熨帖的,还是那些江城平头百姓从小吃到大的江城菜。江城出过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最高的官至省部级,无论去到哪里,身边常年带一个做江城菜的师傅。
陈公子这回请客吃饭,依然选在江滨美食城,只不过换了一家,老陈土鸡馆。
这家土鸡馆的土鸡火锅是全城一绝,一天一百只鸡,多了不做。土鸡火锅好吃不贵,小锅六十六,大锅八十八,生意红火,非要提前订座才有得吃。
陈川亲自开车去接了季辞来陪他点菜——叫的人虽多,但季辞身份不一样,和他一块儿点菜,那是自家人。
见到季辞,他偏头细看了两眼:“瘦了。”
季辞推了他一把。陈川又说:“难道动了真感情?”
季辞狠狠地拍他的脑瓜子:“一个十几岁的小毛孩子,我动个屁的真感情。这件事不要再提。”
路上,陈川不死心地几次再问,都被季辞压了下来。
季辞说:“说断就是断了,你几时见过我拖泥带水?”
她确实不想再提。
她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毫无理智。许多因冲动而做的事情都经不起事后的回味与推敲,一旦追究起来,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她不允许让自己陷入“后悔”这种情绪中,“忘记”向来是她逃避现实无往不利的方式。
老陈土鸡馆里,每个桌子上都烧着两个火锅,烧得热气腾腾。季辞觉得热,脱了罩衣,里面是一件露背的吊带裙。她把头发拉直了,长长地掩映在雪白肩膀上,右耳耳珠上一颗血滴子,未见得清纯,反而像雪里玫瑰,更艳。
她翻着菜单,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庹映洁没来?”
季辞知道,陈川和庹映洁几度龃龉争吵,最后还是睡到一块儿去了。庹映洁虽然是个大小姐,在追求陈川这件事上却有着异于常人的执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季辞到底一个外人,管不了的。
“大概是觉得人到手了,也就没必要再追过来了吧。”陈川毫不在乎地一笑,就仿佛情爱于他们终究是个玩物,“反正她也不喜欢江城。”
“我和庹映洁掉水里了你救谁?”季辞目光仍在菜单上,仍是漫不经意的口气。
“救你呗。”陈川闲闲地笑,看了她后颈半天,伸手像拎猫一样在她脖后根一拧,“这还用问。”
季辞偏着头避开他的手指,嫌弃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她面前就是救她了。”
陈川见惯了女人问这种无聊而幼稚的问题,从来不硬碰硬地回答。对别人他尚敷衍几句甜言蜜语,对季辞连这种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他头回发现季辞的后颈也是个开关,一拧,她就仰仰头,少有的可爱。
对于捉弄她这件事,陈川自幼上瘾。倒不是出于男女之情,纯粹只是好玩。
只是着动作在外人看来分外轻浮,更何况陈川这种人,不正经地一笑,在女人看来是诱惑是禁果,在男人看来,就是奸~夫淫~妇,无耻下流。
觉察到周围异样的眼神,季辞反手拍掉陈川闹个不停的手,低声骂道:“消停点行不行?这么多人。”
陈川转了下眼睛,果然看到身边两个点菜的男人目光正瞟向他们。两人都是四十岁出头年纪,寻常江城中年男人的打扮,灰黑色旧汗衫,人造革皮带配黑裤子,皮鞋显然不常擦,黯淡生灰。只是这样的穿着,也掩盖不住两人魁梧壮健的身材,在土鸡馆里头十分扎眼。
其中高一点的那人,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两鬓斑白,目光却生冷得很。
陈川对这样的目光感到十分不适,心头蹿火,正要骂一句“看什么看”,对方却把目光收了回去。
陈川冷哼了一声,依然回过头来看季辞点菜。
季辞已经在点菜单上勾选了好几个菜出来,指给陈川看。陈川一律说“可以”,又突然袭击般地问:“你看上的高中生叫什么名字?”
季辞专心看菜,心思没放他身上,随口应道:“说了你也不认识。”
“别是那个职高的敖凤吧?”
季辞倏然抬头,直直地盯着陈川:“你听谁说的?”
陈川“嗬”地笑了一声,摸了摸鼻尖,说:“江城里面还能有我不知道的事?你去numb喝酒,跳艳舞勾引人家小男生,听说那小男生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到处找人打听你是谁。”
季辞心底骂了句脏话,要说撩,怎么也是敖凤先出的手,怎么几张嘴一传,就变成她跳艳舞勾引人家小男生了?只是这种事她见多不怪,懒得辩解,轻飘飘一笑:“你盯我还盯挺紧的。”
陈川在点菜单上勾了一件啤酒和五瓶白酒,说:“前几天你说看上了个高中生,我找人问了一嘴。江城里算上职高、技校,统共也就四个高中,能问不出来?”
季辞心道,那你还真没问出来。陈川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不乱飘也不笑,季辞便知道这是他那些浮言浪语中夹杂的正经问话,很显然,陈川不希望她卷入敖凤和璀璨矿业的那些纠葛。
于是,她如实回答:“敖凤我也就见过那一面。”
陈川紧绷的下颔线松了下来。
“不是敖凤,那是哪个?”陈川把填好的点菜单递给老板娘,没听见季辞回答,扭头一看,见她正在回信息。发信人叫“宁睿”,信息上写:“姐,我想报法语专业,听说北外有一个和巴黎高商的双学位项目,你觉得怎么样?”
陈川眯起眼睛,“啧啧”两声:“北外——季辞,你这把黑手开始伸向二中的尖子生了啊?”
季辞白他一眼,收起手机,轻车熟路地从陈川口袋里摸出盒“南京”,抽了根出来点上。她抬步往雅间的方向走,快到门口时回首伸指,扎扎他的心口:“你这里能不能干净点?这是你表妹的同学!”
话说出口,心里却又一悔:宁睿是李佳苗的同学,叶希牧就不是吗?
她心里有鬼,不愿直面陈川的眼睛,推门进了雅间。
不远处,两道目光一直落在季辞和陈川两人身上,沉默地目送他们进入雅间。
稍矮一些的男人对戴鸭舌帽的那人说:“老叶,这个应该就是季颖的女儿没错了,旁边的是陈川,陈家的老二。”
被称作老叶的男人,目光仍然锁定在雅间上。鸭舌帽下的面孔被长年的风吹日晒镌下深刻的痕迹,线条粗糙冷硬。他盯着雅间的门许久,脸上的阴影愈发深沉,说:“陈川我认得,在江城也算个无法无天的二世祖。这季辞我倒是第一次见。”
另外那人道:“和季颖长得还挺像吧?——感觉比季颖还漂亮些。”又道:“之前一直在国外读书,季颖死了才回来。”
“在国外没人管,更加不学好。”他压着嗓子说,“听到他们刚才说啥了吗?跳艳舞,勾引高中生,职高、二中的小孩都不放过,自己还蛮得意的,这他妈都什么人才干得出来的事。”
另外那人摸了根黄鹤楼,递给他一支,“这种事,近几年都见怪不怪了,小孩爸妈也不管教好——你是因为希牧也在念高三,才这么在意吧。”
“希牧念不念高中,我都在意。”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动作熟练地点上了烟,深深吸了一口,浓密的烟从口鼻中云山雾罩地吐出来,低下眼睛抖了下烟灰,沉着脸色说:“也是有钱了,犯不着和她妈一样去傍大人物。”
“算啦,人都不在了。希牧这孩子费了多大劲才把你保出来,你就安生几天行不行?”旁边那人劝道,“希牧高考也没几天了,你就心疼心疼他,别想这些事了!”
他凝着脸色,手指夹着烟狠狠地吞云吐雾,沉默不言。这时土鸡馆仙山一样蒸腾缭绕的雾气里,现出一个少年颀长的身影。
他单肩挎着书包,透过雾气左右顾盼,被称作老叶的男人发现了他,向他招手:
“希牧,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