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中的气氛如同一根绷紧的弦,静寂下汹涌着滔天的怒火。
谢蘅看得出,这正襟危坐在位上的礼部尚书张居竹以及夫人已然是大不快,好在鸿儒世家从骨子里养就的礼节还令他们保持着克制和隐忍。
张居竹抑住怒火,道:“三年前雪砚与你定亲,你不愿太早过门,他纵你、容你;年前令尊仙逝,你需得服孝一年,雪砚更是一再相求,令婚期延后。如今眼见着好事将成,你却来登门退亲,谢蘅,你当我们张家是甚么地方?又当我儿子是甚么人?!”
谢蘅垂眸,没有否认。
张居竹道:“你身为雪砚的未婚妻子,却整日抛头露面、行事放荡,此谓不知礼法;家中尚有兄长,此婚姻大事却由你亲自登门定夺,乃是目无长幼;三番两次悔约,是不信守承诺。如此不尊不敬不信之人,便是你不来退亲,我张家列祖列宗也不会答应你进这道门!”
一连串的斥责令谢蘅太阳穴突突直跳。她轻揉着眉角,抵额遮眼,偷偷看向身侧的侍女回青。
回青做压下的手势,示意谢蘅一定要忍。
大燕朝开放民风也就是近三十年的事,老一辈的人对男女之防还是看得很重,像谢蘅这般成日里与纨绔子弟混在一起的姑娘,在他们眼中就是行事轻浮,不知检点。
观念不同,若为此事争吵,便是昏天黑地也没个结果。
再说,谢蘅的大哥谢定南任刑部侍郎,与张居竹张尚书算是同僚官员,在朝堂上低头不见抬头见。
如今为着兄长,谢蘅也不好跟张家撕破脸皮。
她斟酌着言辞,一一回答道:“诚如张大人所言,家母与家君皆逝,此事的确理应该我兄长出面。可哥哥他与尚书大人同朝共事,我私心不愿他为此事冲撞大人,亦不能随便请了人来搪塞过去,遂只好亲自登门拜访。”
张居竹哼了一声。
谢蘅继续道:“与张大公子的亲事一拖再拖,乃是他心善,肯迁就于我;亦是他君子胸怀,为了信守承诺,三年未曾婚娶。而我却是个糊涂的,配不上大公子,但人总不能一直糊涂下去。”
她一面说,一面见旁侧脸色阴郁的尚书夫人。许是听谢蘅说了句人话,尚书夫人一直攒着的眉头稍稍有些舒缓。
张居竹僵着脸,一时没再吭声,还是尚书夫人先松了口,问道:“你果真是这样想得么?”
“绝无虚言。”
几人又沉默僵持了片刻,尚书夫人看向张居竹,低声道:“既然谢家姑娘不愿意,也莫勉强了人。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再者,雪砚这孩子平日最好舞文弄墨,身边少个说体己话的人,与谢家姑娘怕是难合得来。”
谢蘅抿笑,知眼前事已成了大半。
她之前得到的情报果真不假,张家一早便有了退亲的念头;只要她敢开口提,无论中途多少波折,张家到最后肯定都会答应。
原本一个不想娶,一个不想嫁,是欢天喜地、一拍即合的好事。可如今张家恼怒如斯,大抵是因为谢蘅奉行“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准则,抢先一步到府上退亲,下了张家的脸面。
往后此事就算是传出去,那也是她谢蘅不愿意嫁的,并非张家不愿意娶。
谢蘅眯起了眼睛。
今日登门拜访,她穿得最是得体正经,天青色的宽袖绸衣,晕染开藕白色的芙蓉花,体态风流美俏,浅儒的颜色压住了她以往的咄咄逼人。
可眼睛里的张扬是藏不住的,一抬眼,便是锋芒。
张居竹早就心知肚明,张家容不下这般女子。当初两家结亲时他就大为反对,若不是雪砚苦苦相求,加之谢家是皇亲国戚,日后也有助于雪砚的仕途……
罢了。如今退了亲也好,张家不招惹谢蘅,也正好断了雪砚的痴心。
“送客!”
逐客令一下,这持续三年的婚约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谢蘅窝了快一个时辰的心火,这会子总算是通体舒畅。她客客气气地同张尚书及其夫人辞别,由一行谢家奴才拥着出了尚书府。
谢蘅从回青手中接过玉竹柄的团扇,扫着暑气踏出尚书府的门。
这还没下台阶,左前半空中忽地横出来一根竹竿,挂着两挂红鞭炮,活似朝天椒,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崩得震天动地,红屑乱飞。
张府外院里的奴才跑出来看热闹,见是两个少年公子,高举着竹竿,身后还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其中一个长相俊秀的,乃是京师纨绔圈里“臭名昭著”的许世隽。
他一边放鞭炮,一边大喊:“恭喜!恭喜!祝贺谢二姑娘终于摆脱了想攀权附贵的张家!去他娘的张雪砚,咱们一起去喝酒!”
得。
谢蘅继登门退亲、下了张府的脸面之后,还在人门口放了两挂鞭炮。
内府里闻讯的尚书夫人一口气窝囊着没出来,当即晕了过去。
当众辱人门楣,这下可真是闹大了。
……
谢蘅跪在谢定南面前,委实冤得慌。
“张尚书都告到皇舅舅面前去了。”谢定南低眼,目光扫过几行力透纸背的大字,“侮辱张家攀权附贵,当街辱骂张大公子……谢蘅,我允你去退亲,你惹出了甚么事!你,你在人张府门前放鞭炮!”
“这真不是我干的。”
“张尚书好歹也是本朝正二品的大官,才臣世家,门楣清正。那张雪砚,就连舅舅都曾亲口称赞其‘世无其二’,怎么,配他还能屈了你不成?”
“我可没辱骂张大公子,那是许世隽嘴巴不干净。这小子甚么个混账东西,你还不知道么?”谢蘅道,“再说了,能让张家中意的儿媳妇,那定然是‘温婉贤淑、端庄有礼’的女人。这八个字连偏旁都跟我谢蘅沾不着边儿,可张家还是与爹订下了这桩亲事。为甚么?还不是因为我是长公主的女儿。说他想攀权附贵,难听是难听了点儿,但也没说错。”
谢蘅最不怕抬杠,哪怕是占一点儿理都能让她说得顺理成章。
“我说一句,你能顶十句!”谢定南气得捧心口,指着谢蘅的手指都在发抖,“你啊你!我要是能打得过你,我现在就抽死你!”
谢蘅:“……”
打不过她,总不能也怪到她头上罢?
谢定南喝茶顺了口气儿,缓声道:“尚书府那边儿,我会亲自登门道歉。就是现在闹到了皇舅舅跟前,你总要给个交代。”
“甚么交代?”
“为甚么不肯嫁?”
张雪砚年纪轻轻就入职翰林院修撰,升迁内阁大学士也就是早晚而已,其才名远播、贤德过人,乃是千里挑一的好夫婿。况且他和谢蘅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在谢定南看来,这场亲事算得上是金玉良缘。
谢蘅实在惭愧。
张雪砚这人挺好的,京师第一大才子,品德出众,气质卓然,相貌更是没得挑,可奈何谢蘅就是看不对眼。
她和张雪砚小时候常常有机会在一处玩,那时候她会带着一群男孩子去爬树,可儒雅的张雪砚是决计不肯爬的;不爬也便算了,他还抄袖立在树下,仰着头看重重翠绿掩映中的谢蘅,时不时叮嘱她,“你还有课业未做,快些下来罢”……
烦得谢蘅想揍他。
她很难想象与这般人朝夕相对的日子,她怕自己忍不住单方面暴打张雪砚。
不嫁是为了和平。
谢定南差点没气闷过去,嘭嘭嘭地直拍桌子,“我跟你讲正经的!用不用我按着你到爹娘牌位面前说话?”
谢蘅立刻噤声。
谢定南道:“不嫁张雪砚,那你以后总要嫁人罢?既然总要嫁,那他就是最好的人选。你之前是退过一次亲的,如今再退第二次,如此反复不定、出尔反尔,以后还有哪个男人愿意肯再真心爱惜你?”
“……”
“说话!”
“你能让我先起来吗?意思意思就成了,我这跪得腿疼。”
谢定南一愣,目光落在她的膝盖处,慢慢唧唧地嗯嗯几声,点了下头。
谢蘅扶着膝盖从地上爬起来,坐到椅子上。
谢定南到底心疼谢蘅,口气不似方才强硬,低声问道:“你跟哥说句实话,执意退亲,是不是还想着做……做其他的事?”
最后一句显然带了些试探。
谢蘅怔了一怔,没能回答。
谢定南抿唇,不再逼问,又起了惯常的严肃口吻:“算了,还是我入宫去回舅舅的话。你这几日在府里好好待着,安分些,哪里都不许去!”
“好的。”谢蘅立刻应下。
谢定南理着袖口起身,走出去没两步,又停下来瞥向谢蘅。
“张尚书和舅舅那边,我都能帮你说话,可雪砚……他马上就要回京了,这件事还是你亲自去跟他说清楚罢。再怎么样,你也白耽误了人家三年。”
谢蘅还想反驳,教谢定南一眼给瞪了回去。
怎么说呢?
她和张雪砚真无半点男女之情,谈不上谁耽误谁。只是张雪砚不敢违抗父母之命,这才答应娶她的。
从小到大,张雪砚都是这个性子,总爱委屈自己,一味迁就别人。可婚娶乃一辈子的事,哪里是能委屈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