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那林仲海是皇家杏林书院的掌院,便是请假回来给老母贺寿,也终究是要回去京城的。他那里定了三月初六这么个黄道吉日启程,所以春赏宴后的第二天,三月初四,五老爷便请了林二老爷上山游玩,美其名曰:践行。
五老爷倒是有心邀请五太太同游的,被五太太低头浅笑着拒绝了,五老爷摸摸鼻子,只好带着一帮小厮长随们,扛着茶炉酒壶什么的,上梅山逍遥去了。
等到了梅山,他抬头看到林仲海竟是轻车简从,只带着一个老仆就过来了,不禁一阵惊奇,问道:“便是今儿不是沐休,你不是还有两个学生的吗?”
他指的自然是袁长卿和周崇。
林仲海摇头笑道:“一边是两个半痴不癫的老头子,一边是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以你当年的风流,怕也是要弃我而从他了。”
五老爷又是一阵惊奇。细问之下他才知道,原来林仲海出门前,林老夫人那里朝五老爷府上递了拜帖,说是要去拜会五太太。因今儿不是沐休,林仲海这里又有约,家里只有暂时还没有入学的林如稚和袁长卿、周崇这几个闲人。老夫人便想着,袁长卿跟侯家好歹有点亲戚关系,于是就钦点了袁长卿护送她过去五老爷府上。
袁长卿那里无可无不可,林如稚自是个小尾巴,周崇却是听说老夫人要去找十三儿……她娘,便死活闹着也要跟去。连宫里一向说一不二的老太后都敌不过这五皇子的没脸没皮,林老夫人又是个思想开通的教育者,原就没有俩孟老太太那种男男女女的古板理念,觉得一群年轻人相处也没什么,且还有她在一旁看着,想想也就允了。
所以,原本该有俩弟子伺候着的林二先生,便没能争得过他母亲(?),只得一个人带着个老仆来赴约了。
而听说林老夫人竟要去拜访五太太,五老爷这里顿时就心神不宁了起来,好几次脚下没踩住,险些滚下山去。
林二先生自昨儿就看出了五老爷对五太太的巴结,如今见他这般心不在焉,便把人拉到山道僻静处坐了,又把仆从们撵得远远的,望着五老爷笑道:“你少年时的胆气都去哪了?我再没想到,你竟会是个惧内之人。”
“我?惧内?!”五老爷一阵意外扬眉。可等眉毛落回原处,五老爷不禁又是一阵泄气,耷拉着双肩道:“哪里是我怕她,是她怕我怕得要命,害我都不敢……”
他顿了顿,烦恼地一挥手,扭头看向林二先生,“你说,我是那种凶残的人吗?我一不打人二不骂人,便是脾气急了些,可到底也没做过什么让人害怕的事不是……”
于是,五老爷拉着林二先生就是一阵嘚吧嘚吧吐槽。
也不怪五老爷。五老爷从小父母兄弟缘浅,跟家里人就比那陌路人多了一点熟悉感而已,便是有个“发小”桂叔,到底是上下级关系,有些话不好说透,所以那些话憋在五老爷心里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加上最近他被珊娘点拨(撩拨)了一下,原本对五太太已经死了的心,忽然间就又复燃起来。而民间俗话说得好,“干柴遇火容易着”,五老爷这把干了多年的柴,突然遭遇珊娘那里一点点的煽风点火,再燃起来,想灭就不是那么容易灭得下去的了。偏他的心事又无人可诉……亏得这时候他少年时的好友回来了,他抓住这林二老爷,那些在信里无法细诉的心事,哪有不吐槽个痛快的道理。
而那林二先生做了一辈子教育工作,教导一学院的中二少年都不在话下,何况五老爷这过期中二症患者,便捋着胡子问道:“那,你认为尊夫人为什么怕你?”
这正是五老爷的烦恼之处,便挥着手道:“我要是知道,还能这么烦恼吗?!”
林二先生笑了,“有所畏才会有所惧。尊夫人怕你,定然是有怕你的理由。既然你想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问她?”
“她……唉,”五老爷长叹一声,“她那人,胆子小得跟针眼儿似的,很容易受惊,我……唉,我哪敢问她啊……”
林二先生笑道:“便是再容易受惊的人,心里总还能辨出个好歹是非,你真心待她,叫她体会到你的真心,她自然也就不会被你吓到了。”
五老爷沉默着,脸色一阵变幻。
虽说是时事容易变迁,可人的本性却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改变的,和小时候一样,林仲海只一眼就看出了五老爷心里转着的念头,笑道:“不会是你自己在害怕吧?”
五老爷看看他,继续沉默着。事实上,五老爷还真是在害怕着。他怕知道五太太心里是讨厌他才总躲着他的,所以他宁愿选择不去知道。
“夫妻相处,贵在坦诚。你害怕的东西,未必就不是尊夫人在害怕着的东西。”林仲海说着,站起身来,拉起五老爷,笑道:“这梅山是咱俩从小就爬惯了的,下次我回来时,你再请我上山去玩吧,现在我倒更想品一品你家厨子做的文思豆腐羹,味道颇有新意呢。”
“什么新意!那原是珊儿胡闹,竟摘了些薄荷叶子放在羹里了。”五老爷笑道,“就你说话爱转着弯儿!”
“总比你这二踢脚的脾气,外强中干的强……”
*·*·*
且先不说五老爷那里两个加起来已是古稀之年的“老头子”怎么斗着嘴,只说回五太太那里。
五老爷走后,五太太原想回绣房去打发时间的,不想就接到了林老夫人的拜帖。
拿着帖子,五太太对着珊娘一阵苦笑:“昨儿老夫人倒确实是说过要来拜访什么的,我只当是客套话……”
好在五太太对学富五车的林老夫人有种高山仰止的崇敬,便是心里忐忑,也不好意思拒绝访客,于是便拉着珊娘作陪,将林老夫人接进了内宅。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没有比那花木葱茏的小花园里更为适合待客了,且两家又是通家之好,于是五太太便把林老夫人迎进了池塘边的月观台。
众人在堂上坐定,只略寒暄了两句,林老夫人便直点话题道:“昨儿人多,我没好细问你,我看你的那个绣法,很有些独到之处,可有个什么名堂?”
五太太红着脸笑道:“哪有什么名堂,不过是我的一点小爱好,随便绣着玩的。”
“是了,我险些忘了,太太姓姚。”林老夫人笑道,“太太是诸暨姚家的姑娘,你家的绣坊织坊,可是咱大周闻名的,想来这是你姚家独有的绣法了。”
“这我知道,”珊娘笑道:“这好像是我们太太自己琢磨出来的。”
五太太忙谦虚道:“也不是我琢磨出来的,是小时候家里收藏过几幅玉绣,我是仿着那样的针法罢了。”
听到“玉绣”二字,别人还罢了,周崇的眼先向着珊娘瞪了过去,然后又巴巴地看向五太太,激动道:“那,十三儿……十三姑娘上次拿去装裱的那个、那个猫,还有那个竹子,还有那个洛神图,竟都是太太绣的?”
珊娘再没想到,周崇不过是在木器行的楼上看了那么一眼,居然就记着了她的三幅绣画。她不由也看向周崇。
周崇立时冲她不满地一皱鼻子。
珊娘这会儿皮相再怎么嫩,到底芯子不是嫩的,看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做出这样孩子气的表情,她不由就摇着头宽容一笑。
而,她若知道她这长辈似的宽容一笑,给自己惹来多少麻烦,她定然会学着此时的袁长卿,死板着一张脸的。
袁长卿原本倒也没有“死板着一张脸”,他只是习惯性地坐在一旁沉默着。他是在看到珊娘微笑时,周崇那闪烁的眼神,才忽地死板起一张脸的。
虽然和周崇相差了两岁,可因着二人同学多年,他岂能不知道,这十三儿勾起了这位年少却风流的五皇子的兴趣。而与此同时,珊娘看向周崇时的微笑,莫名就叫他又体会到另一种陌生的感觉,某种酸酸涩涩的、颇为煎熬的不舒服。
他转开头,借着端起茶盏,狠狠敛去心里那些令人困惑的情绪。
只听得林如稚叫道:“我只看到过那幅洛神图,竟还有两幅?姐姐竟都藏私了,是怕我跟你要吗?”
林老夫人笑道:“阿如把那洛神图夸了又夸,我虽没看过,不过就冲着昨儿太太绣的那朵海棠,想来一定是好的。”又对五太太道:“我听说,你有个专门的绣房,不知道方便不方便领我去看看?正好,我也有话要跟太太说。”
于是,一众女人们便抛下袁长卿和周崇两个,跟着太太去了她的绣房。
看着太太姑娘们走了,周崇坐不住,便出了月观。袁长卿知道这五皇子是个生性不羁的,怕他做出什么有失礼数的事,只好也跟了出来。
这月观原是临着池塘而设的,站在月观前的平台上,只要一扭头,便能看到花园的东北角上,耸立着的那座小绣楼。
袁长卿往那里看了一眼,心里正暗想着,那里应该就是十三儿住的地方了,不想周崇忽地就凑过来,在他耳旁低声道:“小十三儿应该就住在那里。”
袁长卿的眉心忽地便是一拧,低头看向周崇,叫了声:“五爷。”
袁长卿这人话不多,但往往只几个字就能充分表达了他的观点和态度。比如,只是轻微的不赞同时,他会叫周崇“小五”;再严重一点,周崇就变成了“老五”;很不高兴或者给予警告时,则会尊他一声“五爷”。
听着这声“五爷”,周崇一缩脖子,看着袁长卿吐了吐舌,顿时不敢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