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说起来,其实袁长卿是个极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他才总想着把身边的一切全都掌握在他可控的范围之内。可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且不说珊娘也不是个乖顺的性情,只这怀孕一事,就叫他伤透了脑筋。
珊娘怀孕初始,他便到处向书本上询问着那些孕期知识。可后来经他一番考据,又觉得“尽信书还不如没有书”,于是又改向那些有生养经验的老妇们打听。偏那些老妇们的说法也是五花八门,便如珊娘这肚子的大小,有老妇说,当然是越大越好,越大表示孩子越健康,偏在恒天祥遇到的年轻妇人却又告诉他,肚子大生养起来艰难,大人受罪不说,孩子也未必就长得壮实……这一下,可叫袁探花犯了难,天天盯着珊娘的肚子,是既怕她吃不好,又怕她吃得太好……那个纠结劲儿,看得珊娘都忍不住替他一阵难受。
一般来说,珊娘都尽量体谅着他那忐忑不安的心情,只要在她还能忍受的范围内,只要他不算太离谱,她都愿意由着他去折腾,只当是安他的心了。可袁长卿这人虽然看着一副纤尘不染的出世模样,其实性情里很带着点偏执,遇事总是非左即右,于他再没个中庸之道的。当初听着老妇人的话,觉得肚子大好,便天天填鸭似地逼着珊娘吃吃吃,如今听说肚子太大生养起来困难,又吓得他天天盯着珊娘叫她动动动……以前珊娘要出门,他嘴里不说,那眼神里总带着不赞同的,如今她两天不出门,他就开始问着她要不要出去转一转了……
就算珊娘爱热闹,也没个天天出门会友的道理。何况如今天气往盛夏里走了,没事谁爱出去晒日头?!
六月初的时候,珊娘的孕期进入了第七个月,那肚子终于看起来跟别人七个月的肚子差不多大小了。珊娘很是满意,袁长卿这“迂夫子”却又开始担忧她那肚子是不是太大了……
这一日,永宁侯家的长孙满月,依礼往探花府上递了帖子——说来也巧,那沈氏比珊娘早结婚四个月,孩子来得也正好比她早四个月,所以如今她这里还怀着,那边已经生了下来。
要说永宁侯府也是知道珊娘如今不方便出门的,递帖子过来也只是走个礼数而已,偏袁长卿忧心着最近珊娘动得少,老忽悠着她去那府里转转,“正好也向你沈姐姐打听打听她生产的情况。”
虽说前世时珊娘曾有过两次生养的经验,可说到底时日隔得太久了,当初的经历她早已经忘了大半,听袁长卿这么说,她不禁一阵意动。加上永宁侯府请客前一天才刚刚下过一场雨,天气竟是格外的凉爽,五太太那里派了个妈妈过来送吃食时,那妈妈无意中又说起太太也打算去永宁侯府吃满月酒的事,珊娘便回了帖子说要去。
珊娘到的时候,五太太已经先到了——说起来,那沈氏也该算是五太太的学生了。因沈氏也是个爱刺绣的,且跟五太太一样性情沉静,所以她跟五太太竟是十分投缘。在生孩子之前,跟五太太学的玉绣,连太后看了都赞着“有了几分模样”的。
她进来时,永宁侯夫人正和五太太说着话。一看到她,永宁侯夫人就伸长了脖子往珊娘身后看去,一边笑道:“今天没带尾巴来?”
袁长卿之黏珊娘,如今早成了各家的笑话了。珊娘抿唇笑道:“被侯爷拉到外间去吃酒了。”又问,“沈姐姐和孩子呢?”
旁边一个太太笑道:“正是呢,叫探花夫人也沾沾喜气去,赶明儿也生个大胖小子。”
珊娘眨了眨眼,笑着没言语,五太太接过话去笑道:“我们家大郎跟别人可不一样,一心盼着要个闺女呢,整天对着珊儿的肚子喊着闺女长闺女短的。”
这倒是实情。珊娘原以为他是在宽她的心,不想袁长卿竟真是喜欢女孩多过喜欢男孩,甚至笑说:“生个女儿,我一个人宠着你们两个,生个男孩,竟生生要把你分了一半给那臭小子,我才不干!”
说话间,就只见大公主怀里抱着孩子,沈氏和陆九斤跟在她的后面,几人说笑着从里间出来了。
大公主喜欢孩子,却又不想再嫁,所以如今她把她对孩子的喜爱全都给了孤贫院里的那些孩子。那陆九斤则天天忙着捐募会的事。倒是把她们带进孤贫院和捐募会的珊娘,因为身子的缘故,如今已经很少过去帮忙了。
和大公主一样,珊娘也是个喜欢孩子的,便笑着凑过来看着那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婴儿。若不是规矩说怀孕的妇人不能抱孩子,她就该把那孩子抱过去了。
见她这眼馋的模样,大公主笑道:“别急,也就再过几个月的事儿。等瓜熟蒂落了,有你抱的时候。”说得众人一阵笑,又纷纷问着珊娘的反应。
珊娘撑着腰笑道:“这孩子竟是极乖,从打头一天起,竟就没有过什么反应,连一口水都没有吐过呢。”
一个妇人笑道:“这可不一定。我一开始也是这样的,结果临生产时倒有了反应,吐得我昏天黑地的。”
又有妇人道:“我那媳妇更惨,从怀上后就一直吐,吐到生养,人都瘦成一把骨头了……”
女人们凑在一处,又是来吃满月酒的,那话题自是围绕着怀孕生子一阵打转。且在座的妇人多是生养过的,便又各自说起各自生产时的状况来,这个说怀孕时怎么辛苦,那个说生产时怎么危险,一时间,竟成了个“比惨大会”。
珊娘默默听着众人的议论,心里却在努力追忆着前世那些被她忘记了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是时日隔得太久了的缘故,或者是新的记忆代替了旧的,之前珊娘就记不起来那两个孩子的模样了,如今更是连怀着那两个孩子时是个什么状况都给忘了个一干二净。最多只隐约记得她生头一个时,整整折腾了六个时辰,而生第二个时,却容易得跟放屁一样……
“是不是吓着你了?”忽然,沈氏凑过来问着她。
“什么?”珊娘回头。
月子里也同样养得白白胖胖的沈氏歪头看着她道:“你看上去一脸害怕的模样。”
珊娘自是不好告诉她,她心里害怕的并不是沈氏以为的那个理由。
“没事儿,”沈氏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拍着她的手臂安抚她道:“你别听她们瞎忽悠,生的时候固然辛苦,可等孩子一生下来,你一看到孩子,立时便什么辛苦都忘了。”
“这话倒是!”
沈氏的话,立时得到众人的一致赞同。于是,座间的妇人们又开始比较起各自的孩子生下时的斤两来。再于是,陆九斤出生时那九斤的体重,再次成了众人调笑的话题……
众人调笑时,珊娘却看着自己的肚子一阵沉静。头一次抱着那两个孩子时,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竟也给忘了……
肚子里的这一个,到底是不是前世那一个?若真是前世的那一个,她倒有许多话想要问他——她对他,就真的那么不好?竟叫他那么记恨于她?便是她对他做过许多错事,她就没有一处做得对的时候?他和他老子一样,人前给予她虚无的体面尊重,人后却无视于她的存在时,他是怎么想的?他是对她彻底失望了吗?!还有,她死后,他又是怎么想的?他有后悔过那么对她吗?
这些问题,珊娘知道,她怕是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然后,于一个意外的情况下,她竟以另一种方式知道了答案……
*·*·*
从长宁侯府回来的路上,袁长卿一个劲地向珊娘打听着沈氏生产时的情况,偏珊娘因被沈氏的话触动而想起前世,正心情郁闷着,便不客气地把袁长卿顶了回去,“那是别人的媳妇,你那么关心她做什么?!”
袁长卿一噎,顿了顿,才略有些委屈地道:“我不是想打听清楚,等你生产的时候,我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嘛。”
珊娘默了默,然后蛮横地一皱眉,怒道:“真是麻烦!不过一个肚子而已,生下来就是,哪有你想的那么多的事!”
随着身子愈发的沉,珊娘的脾气也愈发的见涨。袁长卿不敢惹她,只以乌黑的眼幽幽地瞅着她,顿了顿,才一副受气媳妇儿似的模样小声嘀咕道:“若是我能生,我倒真愿意是我来生。”又小心翼翼伸手过去覆在她的肚子上,带着些许羡慕道:“真想知道孩子在自己的身体里长大,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其实每回珊娘冲着袁长卿发了无名火后,她总要后悔的。如今见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她不禁又是一阵后悔。“那又如何?!”她咬咬唇,忽地扭头看向窗外,喃喃道:“你怀着他的时候,你会觉得他就是你的一部分。可生下来之后,他就再跟你无关了……”你给他一切你以为最好的,可那却未必是他想要的。你给的,他不想要,而他想要的,许正是你不愿意他有的。你拿走他想要的,他不会记得你给了他多少,他只会记得你拿走了什么……
人总是自私的,人的眼睛往往也只看到自己的那一点利益得失,就像她觉得她是在为他付出,却看不到他因为她的专横而不得不放弃的那些东西一样……不,其实往深处想,应该说,她并不是在为他付出,而应该说她是在为她自己付出。她希望他能成为她所希望的模样,却不是由着他的意愿,成为他自己想要做的那个自己……所以,从这一点来说,她大概也没理由怪他吧,她不是个好母亲,他也不是个好儿子……
当初珊娘跟袁长卿说起那个“梦”的时候,刻意一言带过了她曾做过的那些最坏的事。所以有关孩子的事,袁长卿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而已,这会儿她有感而发时,他只听了个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他问。
珊娘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将手覆在他的手上,看着肚子皱眉道:“我只是在想,这会儿他呆在肚子里倒是挺乖的,就不知道生下来后又是什么模样,长大后会不会长歪了……”
“不会!”她话还没说完,他就断然打断了她。“我们的孩子定然不会长歪!我会仔细教养于她的。”——竟是一个不好都听不得的模样。“对了,”他忽地想起什么,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只仔细叠成方胜状的线条递给珊娘,道:“昨晚做梦时梦到的,原说一早给你看的,竟忘了。你看看,可还行?”
珊娘打开那方胜,只见纸条上以娟秀的簪花体写着个“霙”字。
珊娘眨了眨眼,心里微微一窘——霙,雪花也……
果然,不要脸的袁长卿凑到她耳旁道:“这个字好,‘晚雨纤纤变玉霙’,可不就正是有她的时候,拿来做她的名字正好,袁霙……”
珊娘脸一红,一肚子无处述的烦闷立时烟消云散,便拿手肘撞了他一下,又微斜着媚丝眼儿睇着他道:“竟还好意思拿来做名字,将来孩子问这名字的由来,看你有脸说!”
她这媚眼如丝的模样,直勾得袁长卿一阵心痒,掰着她的下巴就要凑过去做些什么。
珊娘猜到了他的意图,拿肩又撞了他一下,侧头躲开他的手,却恰好隔着那车窗,看到马路对面,一个高瘦的戎装青年正被一个提着竹篮的女孩拦住去路。
珊娘一怔,立时一指那边,扯着袁长卿道:“看,侯瑞!”
袁长卿抬头,就只见侯瑞一脸惊喜地看着那个女孩。女孩却匆匆一闪身,躲到了侯瑞的身后。只眨眼的功夫,侯瑞和那个女孩就被几个混混模样的人给围了起来。
不待珊娘开口,袁长卿立时敲了敲车壁,驾车的巨风将马车赶往路旁停下,二人便隔着车窗,默默注视着马路对面的动静。
只见侯瑞伸着手臂将那个女孩拦在身后,跟那几个混混说着什么,然后几个人便纠缠在一起,推推搡搡地进了旁边的小巷。
袁长卿自是知道,珊娘和五老爷一样,都是“护犊子”的性情,忙安抚地拍拍珊娘的手,道:“你在车里等着,我去看看。”
叫袁长卿意外的是,珊娘一把抓住他,一边头也不回地看着车窗外,一边低声道:“先别去。”
因为,她看到了前世时见过的一张脸,那张导致他们母子分裂的脸……虽然那时候那个人已经年过四旬了,这时候他才二十来岁,可他额头那颗长着恶心黑毛的痦子,仍是叫她一眼就认出了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