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要说起来,其实大公主在京城的名声并不算好,但怎么说她都是皇家贵胄,人的劣根性里多少总带有一点趋炎附势的成分,所以,哪怕她的那个“霓裳羽衣”社里还有个比她名声更臭的陆九斤,想要挤进社里来的世家贵妇们仍不知凡几。
去孤贫院“一游”的那天,大公主竟号召了不下二十个贵妇同往。
作为“一日游”的导游,珊娘引着大公主等人来到孤贫院时,那孤贫院上下内外光洁一新的模样,把常来常往的珊娘都给惊了一下。
她却是不知道,她把大公主等人要来“参观”的消息传给洪夫人后,捐募会的众人是何等的吃惊。话说自大周建国以来,靠科举上位的文人们便一直和靠祖荫庇护的勋贵之间有着很深的隔阂。两边的女眷们也多只是维持着表面的交往而已。和平民出身的洪夫人等人不同,便是为了个好名声,勋贵们也不会介意给穷人捐些财物出来的,但若是叫她们亲身参与进去,这些贵人却是死也不肯弄脏自己的衣裳的。那洪夫人自来是个倔的,起初时,也热血满满地奔波于各世家贵勋间,希望能够说动那些女眷们出来帮忙,可因她不懂得拐弯抹角,不仅没能达到她的目的,竟还落了个“狗不理”的外号,最后竟是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再没有世家敢请她上门作客了。如今得知珊娘竟然说动大公主带着一帮勋贵女眷们前来孤贫院“参观”,洪夫人怕错失这次良机,竟是连夜安排着孤贫院里的人打扫房舍,收拾内外,所以珊娘才会看出眼前这个整洁得有点过分的庭院。
全天下的孤贫院都一样,都是依附于寺庙庵堂所建,且分着男院和女院。珊娘带着大公主她们去的,自然是女院。然后,等她引着大公主进了二门,看到那些在廊下排得整整齐齐,一边拘谨地捏着衣角,一边又努力使自己不要显得太过于胆怯的女孩子们,珊娘又呆了呆……
也不知道是哪一位的主意,洪夫人等人竟跟卖苹果的似的,把那些长相体面讨巧的女孩子们全都放在人前,而珊娘所认识的一些身有残疾,甚至看着有些吓人的妇人女童们,竟全都不在这里。
只略一眨眼,珊娘便猜到了洪夫人等人的用意——确实也是,这些贵妇们原本对孤贫院都抱了偏见的,若真见到那些叫她们感觉不好的人,不定就再没下次机会引着这些人来关注她们了。
她心里默默一叹,指着一个躲在人群里的女孩对大公主笑道:“大公主不是问,我那件衣裳谁给裁的吗?就是她。”
大公主歪头往人堆里一瞅,便只见一个瘦瘦小小,头发微黄的女孩,正涨红着脸,一副拼命要把自己往人群里藏的模样。
这孩子看着腼腆,却可以说是五太太最为得意的一个学生了。跟着珊娘她们一同来的五太太见她那样,便站出来替自己最钟爱的学生解着围,对珊娘笑道:“趁着这会儿阴凉,不如你带大公主各处转转吧,我先带孩子们进去了。”说着,向着大公主行了一礼,又招呼着那些跟她学刺绣的女孩子们,领着她们便要往偏院过去。
沈氏有心想跟五太太学刺绣,便跟在五太太身后问道:“我能跟着去吗?”
因沈氏家里跟林二夫人有着些七弯八绕的亲戚关系,所以五太太也认识沈氏的,便和蔼地携了她的手,笑道:“愿意来的都来吧。”
顿时,那些对玉绣感兴趣的,全都呼啦啦跟着五太太走了。
那些孩子们被五太太领走了一小半后,剩下的全都呆呆地站在那里,却是不敢动弹。珊娘知道这些贵妇里有好几个爱养花的,便指着其中一个晒得黑黑的小女孩道:“这孩子养得一手好兰花。”又对那孩子笑道:“你领夫人们去看看你养的花可好?”
那孩子却是个胆子大的,瞪着双满怀期待的眼问着珊娘:“夫人们会买我的花吗?”
大公主不禁一抬眉梢,看向珊娘。
珊娘笑着向她解释道:“说是前些日子,有孩子把她们绣的荷包送到山下的绣庄去寄卖,居然真卖掉了。这是这些孩子们头一次自己挣到钱,想来她是羡慕了吧……”
她话音刚落,那孩子就用力地点着头,点得人忍不住替她那细细的脖颈一阵担心。便有个妇人笑道:“快别点了,你这大头小身子的,看把自己点个倒栽葱!”
那孩子憨憨地一咧嘴,立时露出那缺了块门板的牙来。偏她才一笑,忽地又想起她缺了的牙,立时伸手一捂嘴。那稚气的动作,顿时逗得大公主等人全都笑了起来。
女人原就容易对孩子心软,且这孩子虽然生得黑了些,但胜在天真无邪。大公主便招手叫过那孩子,一边问着那孩子年纪,一边随那孩子去看她养的那些花了。
而其他的贵妇们,在没进孤贫院前,一个个根据坊间的传言,早把这些孩子想像成一副戾气十足的妖魔模样,如今亲眼看到这些孩子,不过就跟普通乡村里的孩子一样,且看着还更懂礼貌一些,一个个便渐渐地放下了戒心,一边说笑着,一边随在大公主的身后,往后院过去了。
等她们到得花房时,珊娘才发现,原说有事今儿不能来的林如稚竟也在。大公主是头一次见到林如稚,便笑道:“竟是状元郎的妹妹,幸会幸会。”直说得林如稚一阵脸红。大公主则笑道:“林先生大才,竟教出一个状元一个探花,偏我五弟蠢笨,跟先生学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寸进。”
珊娘笑道:“五殿下又不下场科举,若真要逼着他也下场,他大概也会认真学了。”
“对!”大公主立时附和一声,又回头对陆氏道:“说起来,包括你家那位,都是日子过得太顺当了,小小年纪就承了爵,倒叫他们没了进取之心。倒不如这些孩子,一无所有,才知道用心用力。”
她们这里说着五皇子时,不免有听说过之前珊娘和五皇子“绯闻”的人,悄悄拿眼看着珊娘。不过多数人观察了一会儿,见珊娘那般落落大方,也就信了他俩果然是被人中伤的,只有少数别有用心的,心里的想法便不能为外人所道了。
只听陆氏忽然问道:“对了,五殿下今年也该有十八了吧?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宫里可有说法?”
大公主立时一声冷笑,道:“那位倒是看中了一个,可惜老五相不中。”说着,忽地看了珊娘一眼,笑道:“你可知道是谁?”
珊娘摇摇头,笑道:“我来京城才不过半年,又认得几个人。”
“这人你还真认识。”大公主冷笑道,“是你妹妹。”
珊娘一愕,正想着家里哪个妹妹身份能够够到五皇子,就听得大公主又道:“袁家那姐妹几个,依我看,没一个好的,全都叫老太太给养歪了……”
珊娘这才恍然,原来大公主说的是袁长卿的妹妹,嗯,堂妹,袁咏梅。
不过,她心里倒是暗暗赞同着大公主的话。袁长卿同一辈的兄弟姐妹中,袁昶兴和袁咏梅自是不说了,全不是个好的。便是他的两个堂姐,其实多少也有点长歪了的。
二堂姐袁咏兰,人前看着是个极重情义的,后来珊娘才发现,这位与其说是感激四老爷这些年来对她们母女的照顾,倒不如说她天性里就有一种攀强凌弱的东西。对于比她强、比她地位高的,她会本能地依附上去,甚至觉得服从位高位者是天经地义的事。而面对地位不如她的,她立时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来。袁长卿未中探花前,她在他们夫妇面前没少摆架子,直到袁长卿高中后,她才对袁长卿略缓和了些,却仍装着个姐姐的款儿,在珊娘的面前更是立着她大姑子的威风。珊娘向来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明里暗里摆了这“大姑子'好几道,才叫她不敢再来惹她。
而三堂姐袁咏竹……其实珊娘有点不知该怎么对待她才好。这位三堂姐,看着似乎是这家里唯一一个站在袁长卿一边的,可接触下来珊娘才发现,这位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同情着袁长卿而已,当着人,却是一点儿实际的事也不肯伸手帮忙的……说起来,她的明哲保身原也没什么错处,珊娘绝不会苛责她不出面去帮袁长卿,可最叫珊娘感觉不舒服的是,这位袁三姑娘明明自己懦弱着,不敢正大光明地向着袁长卿,偏背着人的时候,又在袁长卿的面前表现出只有她是一心向着他的模样……
至于说袁昶兴。也不知道袁长卿做了什么手脚,他竟是至今还不能出屋子。珊娘问过一次,袁长卿只轻描淡写地说他是寒气入骨,伤了根基,要长期卧床静养。
等到秋天时,袁昶兴的伤寒终于好了,终于被太医着允许下床时,他竟险些连路都不会走了。可等他终于重新能够不靠人独自站直了时,才发现,他那条断过重新接上的腿,竟比另一条腿整整短了有一寸。
在袁家人的一阵鸡飞狗跳中,新的一年到来了。
叫珊娘有点哭笑不得的是,她引着大公主去孤贫院,原是想要引着更多人来关心这些孤贫弱小的,却不想到了后来,大公主等人往孤贫院跑的次数竟比她还要多。且如怀远伯夫人陆九斤等几个有钱有闲还热心的贵妇,更是被林如稚直接拉进了捐募会去帮忙。
如今珊娘发现,她在捐募会里仍和她当初一样,属于那种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有空才去帮忙的,大公主和怀远伯夫人等好几位,则几乎成了捐募会里的常客了。特别是陆九斤。因洪夫人怎么说都是年过五旬了,精力明显不如年轻的时候,而陆夫人却是年富力强,且她家里那情况又不需要她操心,倒正好叫她把精力全都放在捐募会的事务上了。如今洪夫人正跟陆夫人协商着,叫她担下下一任捐募会理事长的职务。
珊娘精于账务,所以,和当初在梅山镇一样,到了一年一度的冬季募捐时,她则又被分配去管了账目。
如今她做起这些事来,自是得心应手的,不一会儿就清理完了近几日募捐来的物品清单。她正坐在那里和陆氏喝着茶说着京里的一些八卦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陆氏隔着窗棂往外一看,立时便看到了裹着身黑色裘衣的袁长卿,回头对珊娘笑道:“你家里那口子又来接你了。”
珊娘跟着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忙放下茶盏,一边理着裙摆,一边对陆氏笑道:“那我就先走了。”
“去吧,”陆氏挥挥手,又不无嫉妒地道:“瞧这热乎劲儿,果然是新婚燕尔。”
“下个月就整一年了,还新婚燕尔呢!”珊娘扶着门框回头顶了陆氏一句,便掀着帘子出去了。
见她出来,袁长卿赶紧快走几步迎上去,一边皱眉道:“不在屋里等着,出来做什么?!看冻着!”说着,回手从六安手里抢过斗篷亲自给珊娘披了,又道:“看这天色像是要下雪了,你明儿还过来吗?”
珊娘便知道,他是不想她冒雪出门的——要说起来,袁长卿有个特别叫珊娘满意的地方,就是他心里有什么想法,总会在第一时间询问珊娘的意见,而不是直接替她做了主……虽然,如果珊娘的意思跟他的意思有点相违时,他会偷偷地做些安排,拐着弯勾着珊娘去改变心意……当然,有时候他能得手,有时候则像现在这样,一眼就叫珊娘给瞧破了。
珊娘斜睨着他时,陆九斤也从屋里跟了出来,正好听到袁长卿的话,便对珊娘笑道:“今儿清理了一批,新的大概没那么快过来,你明儿可以不用来了。”
袁长卿感激地冲陆氏拱了拱手。
珊娘却故意跟他作对,明知道明天她可以不过来的,偏对陆氏笑道:“还是过来看一看吧,万一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呢?”
袁长卿的眼顿时眯了一眯。
陆氏看看袁长卿,再看看珊娘,摇了摇头,伸手一拧珊娘的胳膊,小声道,“惜福吧!”
珊娘悄悄一吐舌,送着陆氏进去,一回头,见袁长卿脸上明显露出着不高兴的模样,便一抿唇儿,过去悄悄握了他的手。
袁长卿原想继续板着脸的,可看着她畏寒地缩着脖子,心头一软,便叹了口气,以另一只手帮她拢了拢斗篷,拉着她上了马车。
那马车尚未启动,袁长卿便忽地一下合上车帘,一把将珊娘按在车壁上,恶狠狠地吻了过来。
纠缠良久,他才松开她,带着怒容道:“我又哪里惹你了?你故意气我!”
珊娘揪着他的衣袖道:“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咱们可以慢慢商量,可别每次都耍心眼儿算计我。”
“我怎么算计你了?”袁长卿才不肯承认呢。
“还说没有!”珊娘凑过去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上次大公主邀我去西效时,你就不许我去,偏还不明说不许,拐着弯地说什么远啦,偏啦,不安全的。其实你只要跟我明着说,你不想我跟别人去,你想自己带我去,我肯定就听你的了。”
袁长卿看看她,叹了口气,“可你还是去了。”
“所以啊,”珊娘一点他的鼻尖,“少给我玩什么心眼儿,有话直说,多好。”
“可我直说了,你就同意了?”
“看情况呗。”珊娘笑道。
“瞧!”袁长卿一阵抱怨,干脆将她拉到膝上坐了,道:“我说了你不听,不说你也不听,我只有试着看看可有什么法子管用了……”
如今可以说,竟是珊娘比袁长卿要忙得多,外面交际应酬一堆一堆,倒是被老皇帝“雪藏”起来的袁长卿,闲得骨头都要发酥了。每天从翰林院下衙的第一件事,便是问着他的小厮,“夫人在哪”,然后非要亲自去接她回家,以至于如今京城几乎没人不知道,那“高岭之花”袁探花,竟是只为他媳妇儿开放的。
二人靠在一处说着闲话时,珊娘忽然感觉到下面似有什么东西硌着,伸手一摸,却正好摸到一个好东西。她忍不住睇了袁长卿一眼,袁长卿立时红了脸,凑到珊娘耳旁小声说了句什么。
珊娘也红了脸,捶着他道:“你敢!”
“今儿我请你去东城吃锅子。”袁长卿说着,忽地拉开前车窗,对那驾车的炎风吩咐了一声,然后又忽地合了车窗。
因知道珊娘畏寒,袁长卿便特意改装了他们家的马车。可以说,如今整个大周都再没有一辆马车比他们家的马车更保暖了,所以,像之前那种“在袁老太太的东阁里把珊娘给冻病了”的事,是再不可能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