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三年冬,大雪,穆帝崩。钺国朝野危惧,烽火四起。新帝周昶景,于梓宫前继位,纲纪丧事,改元“泰定”。
钺国上下,百废待兴。京师外,恶瘴四溢,疫症连连,饿殍哀嚎遍野。人间惨裂之象,天地亦为之哀恸。
太师孙琦皓协同六部辅佐新君,主持朝政大局。
礼部尚书李耿临朝直言前朝弊政,因言开罪新君,才不过月余,竟便被连贬三级,被罚在府中待罪。朝中一班老臣惶惶不可终日,为求自保,皆不敢多言。
每逢时疫,必伴妖言。新帝又口谕,凡传谣者,斩立决。一时间城中人心不稳,白日里,东西市鲜少人影,市井萧条可见一斑。
自数月前,顺天府尹秉承诏令,已令城中八门紧闭,仅朝华门以供特许出入。据传,城外死患已有数千人,贫不能葬者还不在其数。
新帝又命河阳王周筠生为“安济特使”,携太医院六疾馆诸人,出城主理疫情之事。
京师内,几夜北风,雪已漫道。檐流冰凌,梅枝半折,一片肃杀之景。老鸦呱呱掠过忠棣府前白绫,穿堂而入。
昏昏欲睡的老管家被吓了一跳,拿起杆子便是一击,只打下几撮尾羽来。再击,倒把自己摔了一跤。
往日里,这府中人来人往,门庭若市,求见之人能排到朱雀大街外去。这老皇帝一走,新皇帝一贬,那帮献媚的人都一股脑儿不见了踪影。也就这些麻雀、老鸦还记得来府里找些吃食转悠一番。人情冷暖,一朝得见,叫人无不不唏嘘。
“哦呵,这是作甚!”一脸面浑圆妇人厉声呵斥,妇人身着金缕梅黝黑锻袄上衣,头戴赤金琉璃簪,一派富贵之像。
小厮合力搬上一副躺椅,黑锦靠背一落,妇人便在堂前声势浩荡地摆出了当家主母的气势。
“夫人息怒……老奴这……这不是正教训那老鸦子么。”老忠大气也不敢出,忙跪着回道。
“啧啧,现下叫你看个门也不利索。老爷这几日心中烦闷的紧,你还敢放老鸦进来扰人清净,这可不是刁奴么!还不去取家法来!”夫人愠怒,手指一点,那便是要一顿厚实板子伺候。
这忠棣府的板子可不是吃素的,几板子下来,怎么也落个半死不活,非人非鬼的样子了。
“老奴一时糊涂,该打、该打。看在老奴尽心侍奉老爷三十余年的份上,夫人饶了我这回吧。老奴这身贱骨头还想留着伺候老爷呀。”枯手挨着干雪,老忠颤抖地磕起头来,一个、两个……眼见着磕红了一片雪,也没要停的意思。
“嘶~”雪进了炉子,即刻化了水。
杜氏将炉子一撂,睥睨道,“反了!反了!好大的胆子,竟敢拿老爷来压我。你瞧瞧,现下你这府中的老人儿都不晓得规矩了,这日后,府中人人效仿,岂不是乱了套了。我忠棣府是势不如前,但也轮不着你们这帮奴才来顶嘴。这板子还就该你挨着!可不冤着你不是?”
“啪~啪~”底下小厮哪等老忠再辩解什么,拏那大棒子便结结实实地打起了板子来。
老鸦在枝上叫的欢,夹着老管家的惨叫,贯穿中堂,格外刺耳。
“给大娘请安了。今儿个您还真是好雅兴,一清早就跑这来赏雪么?”一身量苗条女子与拐角处盈盈而来,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着月白缎袄与白绫素裙。
细看去,眉弯柳叶,若九秋之菊,虽不是什么大美人,倒也称得上几分雅致。
夫人眯起双眼,忽地将茶水往前一泼,回手又赏了春桃一巴掌,“贱蹄子,怎么办事儿的!自去后院领罚!都说了今儿个定要惠山泉水做引,怎喝的一股子老烂孤根味,是要咒我死么!贱物就是贱物,终是登不得台面!偏巧贱物又不自知,总在人眼前晃荡。”
春桃脸上肿起一片血红掌印,也不敢喊疼,只是颤颤巍巍跪着求饶。夏红见状,抢在春桃面前,忙道,“夫人息怒,奴婢这就上盏新茶来。”
月白袄子上沾了些许茶碎污渍,鞋袜湿的冻骨,发丝水渍凝结成冰。
茱萸仍撑笑着欠身道,“大娘这喝茶的功力是越发精进了。今与天地共饮之境,萸儿自愧不如。这家也亏得有了您事必亲躬,循循教导,这上上下下方才有个大家族的样儿。”
夫人见茱萸如此镇定,心内又生怒气,讥笑道,“瞧瞧,咱李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想你那亲娘,也如你这般能说会道,就是福薄了些,还未进的咱府里,就先咽了气……”
茱萸道,“谢大娘夸奖。茱萸娘亲小门小户出身,福薄了些,自是担不起这天降的福分。也亏得爹爹重情,还记得萸儿这一脉,才有机会在您膝下承教,茱萸感激不尽。大娘是主母,比不得这下面的人,这天寒地冻的,可万万受不得凉。您这身子要紧,还是早些回屋歇息吧。”
杜氏佯装打了个哈欠,“得,都赖你们,身子都乏了。”临走指着茱萸,“这人晓得自己斤两是最好不过,但是切莫自作聪明,若是玩火过头烧着自个,那也是自作自受。”
彩莲瞪大了眼,看着大夫人走远了,便上前将老忠扶起,帮着掸了掸粗旧衣衫,边看边摇头,“小姐,你瞧瞧那帮下作东西,平日里管家长,管家短的,这回下手竟这么重,也不知道轻着点!实在可恨!”
“你这丫头,小声些,还怕板子没的吃么?”茱萸望着老忠,心中早已拧作一团。自入府以来,老忠待她可谓尽心尽力,面上虽是主仆,私底下却早已是祖孙情分。若不是以往他明里暗里帮衬着,只怕这府里,她一日都呆不下去。
茱萸也不禁皱起了眉头,轻叹了一声,“忠叔,今日着实打重了,怕是得将养几个月方走得。回头我着人抓几贴药来,给你好生养着。再寻个机会,求爹爹将你移入偏厢独间,总好过在倒座房内伤觔动骨……可苦了你这把年纪,还要遭这份罪。”
茱萸见老忠难以动弹,又哽咽道,“想幼时,我被那杜氏按于水缸之中,若不是你出手救我,怕是早已命丧她手。可如今我却不能护你周全,实在于心难安……”
老忠噙着老泪,只知摇头,总归是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