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谕传到时,杨彪正在处理几件公务。
便有一个从吏问道:“明公,下吏等要不要且先告退?”
“为何告退?”
这从吏侧脸瞅了瞅堂外的天色,说道:“明公,圣上今晚赐宴,现已近暮,因下吏”
杨彪打断了他,说道:“政务为重,先把该处理的完成,我再进宫不迟。”
话是这么说,时间有限,到底是没能处理完毕,眼见着时间已晚,总不能真的耽搁了入宫,那可就是违抗令旨了,杨彪也只能暂把公务停下,令府吏下值,吩咐明天继续。
又是刚才那从吏,临离开前,问杨彪,说道:“明公,明天上值,是不是可以稍微推迟一些?”
杨彪问道:“为何推迟?”
这从吏答道:“明公若是今晚饮宴醉酒”
杨彪再次打断了他,说道:“圣上赐宴,是圣上的恩典,我等身为臣子,焉可不知本分,竟因贪杯醉酒而致耽搁公务?”
这从吏赶忙应道:“是、是,明公教训的是,是下吏说错话了。”顿了下,又说道,“不过明公,移驾幸许以今,这还是圣上头次赐宴吧?圣上既难得有兴致,下吏愚见,明公似也不宜去得太晚,却不知公打算何时动身?”
杨彪蹙眉说道:“我怎么没发现,你是个好操心的?”
“是,是,下吏错了。”
杨彪说道:“急什么!”起身拂袖,令道,“先还家去。”
今天虽然比较凉快,凉风习习,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可是在太尉府堂上办了一天的工,杨彪的衣服也已被汗水浸湿,他这是打算先回家换套衣服。
从吏应诺,即出堂下,到院中,吩咐备车。
车驾备好,杨彪登入车内,还家而去。
到家未久,宦官又来传旨,传的仍是刘协的口谕,告诉杨彪,今晚的酒宴定在二更开始,叫他二更前入宫即可。杨彪恭谨接旨。宦官去后,杨彪传下令去,叫后厨上饭。
却天子赐宴,虽然荣贵,可这宴席是在天子面前,身为大臣,那显然是不好大吃大喝一通,有失身份和礼仪的,故而凡是应召参与酒宴的官员,通常都会在赴宴之前,先在家中把肚子垫饱。杨彪宅中的后厨已然把膳食做好,便就呈将上来。
杨彪心情不悦,也就没甚胃口,随便吃了些,权且算是填了填肚子,便不再食用。
坐於堂上,随便翻阅书籍,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杨彪起身而出,坐回车里,前往宫中。
时夜色已至,诸臣所居之处与刘协所居的宫城都在许县城外,原本乃是田野,现虽建了这么两片住宅区,可两区外围和连接两区的道路两边,还是田野环绕。
行於路上,阵阵夜风吹动车帘,车轮碾在平坦的地面,吱呀呀前行,时或遥闻田间的虫鸣,除此外,不再有其它声响,颇是寂静。坐在车中的杨彪,卷起车帘,月光洒入,黑黝黝的道边树不断后移,宛如长途跋涉的行人赶夜路时之景状,这让他不禁恍惚间,竟然有了好像是在重温从长安被迫迁都到洛阳时,又如是从洛阳前往许县来时这两段漫长路程的流离感觉。
“朝廷不幸,自先帝末年至今,已经两遭大乱,先是董卓,继而李傕诸贼,好在天命犹在炎汉,董、李诸辈相继覆亡;圣上聪敏,自兹往后,我等只要竭忠尽智,则大汉尚有复兴之望,却为今之要,可一可二,事不过三,却是断不可再出现一个秉权乱政之奸佞了!”
宁静的夜色下,独处漆黑车中的杨彪,努力地挺直腰杆而坐,抚摸花白胡须,这样暗暗想道。
到了宫城外头,杨彪从车中下来,将从者俱皆留下,独自一个,在宦官的引导下,入到宫中。
设宴的场所便是刘协用来与臣子小范围见面、议政的那处小殿。
沿着铺了五色土的宫中道路,不多时,行到小殿外边。
殿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隐约有说话声从殿内传出,却是已有大臣先到。
杨彪稍微停了下,整束了一下衣冠,接着再往前行。
一个身影晃入眼帘,他抬眼去看。
看见在他侧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官员亦是在宦官的引导下,正往殿门行去。
这个官员的个头不低,有点削瘦,手持羽扇,昂首挺胸,行走间略显睥睨之态。虽然杨彪看到的只是个背影,可也已认出,此人正是荀贞的谋主,现已被朝廷拜为侍中的戏忠。
三公虽无实权,但是尊荣无比,依照礼制,朝臣碰到三公,那都是得礼让的。
因此,礼制上讲,眼前的这个情况下,戏志才和杨彪碰到了一处,戏志才理当是应站住,先请杨彪入殿才对。可是,戏志才他此刻身在杨彪之前,而又夜色笼罩,他压根没有注意身后,因此却是未作避让,在杨彪的视线中,先是大步到了殿门,紧接着就径直先入了殿内。
杨彪看到此状,越发不快,可明知道戏志才不是故意的,又不好叫住他,训斥於他,遂默不作声,跟在戏志才后头,亦入殿内。
戏志才刚到殿中,正与近处的几个朝臣见礼,蓦见到殿中先到的群臣悉数起身相迎,扭脸后看,才发现杨彪在其身后,自知失礼,慌忙持羽扇胸前,下揖行礼,赔罪说道:“未知杨公在后,忠失礼处,尚敢请公恕罪!”和群臣一起迎接杨彪。
杨彪示意群臣不必多礼,对近在咫尺的戏志才只是稍稍点了下头,没有理会他的请罪,便从其身边缓步经过,由宦官引着,到左首最上的席位坐下。
戏志才倒是没有因杨彪对自己的忽视而生气,依旧意态洒脱,待杨彪落座,亦由宦官引导,到给他备下的坐席坐下。
刘协今晚主要召了荀贞与杨彪、赵温、张喜、陈纪等公卿,伏完、董承等几个外戚、将军,以及少数重臣,还有戏志才、荀彧、陈群三个荀贞最为重用之人参加宴席,人数不多,大约二十来人。有的已经来了,没有来的陆陆续续,相继到至。
将近二更天时,预备下的席位已经差不多快要坐满,赵温、张喜、伏完、董承等悉数已到,而三公以下、九卿以上,却还有一张席位空着,这席位是荀贞的坐席。
杨彪尽管目不斜视,端坐席上,却也余光注意到了,满殿席位只空了两个,一个是荀贞之席,一个是殿角的一个席位。他不满想道:“难不成,还敢比圣上晚到?”又奇怪,那殿角之席是给谁留的?居然也敢姗姗来迟?
门口传来了报礼宦官的尖利嗓音:“车骑将军、录尚书事、司隶校尉荀公到。”
一人出现在了殿门口。
众臣看去,这人头戴进贤冠,身穿黑色的官衣,腰围革带,悬玉佩,佩金印紫绶,年三十余,相貌儒雅,颔下短髭,形容英气,器宇轩昂,可不就是荀贞。
荀贞身后还有一人,身形矮小,相貌丑陋,杨彪等人认得,是新任的司隶校尉府都官从事程嘉。——这程嘉品秩虽低,一来长相令人过目不忘,二者他现任都官从事,权力太大,近日又很活跃,故而杨彪等尽管贵为公卿,与他有地位上的天壤之别,却都认识他。
只是,认识归认识,这程嘉怎么跟着荀贞来了?他跟着荀贞来做什么?
包括司徒赵温、司空张喜在内的殿上群臣,暂时来不及多想,纷纷起身迎接荀贞。
荀贞入到殿内,见大家都起身欢迎,忙下揖行礼,语音清朗,说道:“有两件紧急的军务须得处理,故此仆来迟矣!怎敢当公等相迎?失敬之处,乞情公等勿罪。”
一人笑道:“公军政繁忙,非是我等闲人可比。公之晚到,是因国事,我等自可谅解,无怪罪可言!”
说话之人乃是九卿之一,大鸿胪荣郃。
杨彪眉头皱起,他已然听说荣郃近日来与荀贞走得很近,却亲眼见到荣郃对荀贞的亲热之态,还是很不能接受,他心道:“荣郃好歹也算是知名海内,屡任朝廷重职,今亦国家之上卿也,以前却怎么未曾发觉,竟是个这般阿谀权势的?”不想再看荣郃的模样,将脸扭向一边。
很快,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他的案前。
杨彪把头转回,是荀贞来至其前。
荀贞再次下揖,向危坐席上的杨彪行礼说道:“贞谒见杨公。”礼毕起身,笑问道,“公何时到的?”
杨彪勉强回答,说道:“方到未久。”
荀贞说道:“贞竟是比杨公晚至!真是失礼至极,失礼至极!”又一次下揖,连连赔罪,当真是执礼甚恭。
杨彪不得不起身来,向他还了一礼,说道:“圣上应该是快驾临了。荀公,请先入席等候圣上吧。”
荀贞应道:“是,谨从杨公吩咐。”
就在宦官的引领下,荀贞到三公之下、九卿之上的那个空着的席位坐下。
杨彪也重新坐下,瞥眼瞧见,跟着荀贞来的程嘉坐到了殿角的那个席位上,顿时猜到,此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用说,这定是和戏忠、荀彧、陈群得以参加今晚此宴的原因相同,亦是看在荀贞的脸面上,故此刘协特地开恩,把程嘉这个荀贞座前的红人,也给召来参宴了。
——却是解了两个疑惑,一则疑殿角那席何人,一则程嘉一个百石吏缘何随荀贞而来。
然却又二疑虽解,一个百石吏也配参与此等御宴?免不得,杨彪的不满情绪更加浓厚。
荀贞坐定,没过多时,殿外的传礼宦官高声说道:“圣上驾到!”
杨彪、荀贞带头,众臣赶紧起身,到两边案几中间的空地上,拜倒迎接刘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