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练回房后梳洗完身上尘土,便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前日刚做好的春衫。
足下蹑丝履,腰若流纨素,举步时耳上玉珰轻晃,葳蕤生光。她本生得钟灵毓秀,天资秀出,着意打扮一番自是盛光璀然,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阿练见霍笙望她,调皮地眨一下眼,有些得意地问道:“好看吗?”
“尚可。”霍笙移开目光,没忍心打击她。
瞧她瘦的那个样,还学人家卖弄身段,嗤。
北地的这个时候说是入春了,其实还冷得很,白天有太阳还好,入了夜冷风一吹就能感受到砭肌刺骨的寒意。
阿练就是顶着一路上的寒风过来的,面上装得好看,其实手足已经有些发冷了。
霍郯瞧了出来,将屋子里常备的暖炉递给她,面上带了几分责备的神色道:“你素来畏寒,怎么也不多穿些?吹了风又头疼,到时候为父可不管你!”
阿练笑嘻嘻地接过,捂着暖炉撒娇道:“我就穿这么一小会儿,回去就换了。”
霍笙十分不屑地瞅她一眼,心道两人一个是她爹一个是她哥,穿给谁看?闲的。
阿练倒不为男女之思,只是有些小女郎的天性,爱美爱娇,喜欢看到旁人欣赏赞叹的目光而已。
霍笙不理会她,阿练只好作罢,转头对着霍郯道:“阿爹,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碰见了一个人,好像是叔父家的一个管事,是叔父派他来的吗?”
“对。”霍郯点头道,“你大兄下月成婚,故而你叔父邀我们去晋阳见礼,顺便小住一阵。”
晋阳为太原郡治所,在代郡西南方,驱车数日方至。
阿练道:“何日启程?”
霍郯想了想,摇摇头:“前日接到卫长史来信,道是大王欲召见为父,时间还未定,所以为父恐怕不能与你同行了。只好遣你先行,等这边事毕,我再去晋阳。”
霍郯盛名在外,代王三征而不仕,彼时来催请的便是代王府上的长史。卫长史是忠厚之人,有长者之风,故霍郯虽然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但也丝毫不影响卫长史对霍郯这位名士的欣赏与赞叹。
但这次不同,要见霍郯的不是一向与他交好的卫长史,而是代国的主人。霍郯名气再大,也只是一介白身,安敢怠慢国君。
“稍后我书信一封,你带去晋阳交与你叔父,想来他也能够体谅。”霍郯又叮嘱了阿练一句。
霍郯兄弟数人,早经离乱,多年未通音信,他也只是在几年之前机缘巧合之下才找到了二弟。但彼此之间的感情也说不上有多深,毕竟早已各自成家,这些年的走动也不算频繁。
霍郯犹有些不放心,略带迟疑地望着阿练道:“你也去过晋阳几次,这次一个人去,可会害怕?为父需多派些人手护卫方可……”
阿练倒没想那么多,一听到可以出去玩了高兴得不得了,秀眉一扬,合掌道:“阿爹放心吧,我没问题的,就连叔父家住在哪里我都还记得呢!”
她目光一转,瞥到一旁的霍笙,忽然来了主意,又对霍郯道:“不过阿爹说得也有道理,晋阳路遥,这一路上没有个护卫是不成的,要不就让他跟我一块儿去吧。”
阿练抬手指了下霍笙。
后者挑眉望她。
霍郯注意到霍笙眼里的不耐烦,心中犯难,道:“这……”
“阿爹好像不愿意?为何,他不是女儿的护卫吗?”阿练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转,有些不解地道。
“没有不愿,就依你。”霍郯对阿练的百依百顺早已成了习惯,丝毫看不得她眼里有一分的不快,所幸阿练自小乖巧,也从未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
阿练跪坐于霍郯身侧,又听他切切叮嘱了好一篇话,皆乖顺地应了。
霍笙懒得看他们父女二人你慈我孝的场面,一只脚正欲踏出房门,身后却又传来霍郯的声音:“刘君止步。”
霍笙回头,目带询问。
霍郯拍了拍身侧小女的胳膊,对她道:“晚膳已备好,阿练你先去用吧,不必等我。为父与刘君还有要事相商。”
“好的,阿爹你也别忘了用膳。”
阿练告了退,又笑向霍笙示意,自他身侧步出房门。
晚饭后,阿练回房吩咐侍女青雀将出行所需的一应东西都收拾好,第二天一早便乘坐马车出了中都城,一路向着太原郡行去。
随行之人除了那位前来接她的管事之外,另有车夫并几位仆役。霍笙打马行在车畔,速度不紧不慢,始终与马车齐平。
恰行至一片林地中,看看已是饭时,人皆困乏,四野又无店舍,便就地停下,稍作休整。
霍笙下了马,自包裹里取了糗粮,懒懒散散地往树干上一靠,咬一口,边嚼边打量周围环境。
其余人三三两两地结伴,因怕扰了女郎清静,自觉地离马车远了些,只是在吃喝谈笑时不忘留意马车这边的动静,以免发生意外时来不及反应。
阿练拉开车帏,恰望见霍笙向光而立,微微仰着头,侧面的眉峰眼角勾勒出俊逸的轮廓。
她心情好地喊了他一声。
“嗯?”霍笙转头。
“你过来。”阿练向他招手。
霍笙又咬了一口糗粮,几步踱了过去,见阿练回身自马车内取出一堆吃食,摆在一个小几上。
她放低了声音道:“这糗粮不好吃,你吃这个吧。”
霍笙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
阿练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带的不多,只能请你一个人了。”又自马车内探头去看不远处的其他人,末了对霍笙道,“你上来吧,让他们看见了要说我偏心的。”
霍笙笑笑,上了马车。
阿练拿出来的吃食看起来颇精致,的确比那又干又硬的糗粮看着让人有食欲多了。
傻子才不要。
霍笙吃了两口,见阿练一直盯着他,有些不悦地皱了眉:“你不吃饭,盯着我看什么?”
阿练却不知在想着什么,忽然问他道:“你一直是一个人吗?一人一剑浪迹天涯,没钱了就找个大户人家当一阵子护卫换取盘缠?”
当初霍笙是这么糊弄她的,此刻自然也就敷衍地点点头,没说话。
阿练双手支在小几上,撑着脸,好奇道:“那你父母呢?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霍笙懒得理她,心道问什么问,心里没点数!
阿练还以为自己是问到他的伤心事了,忙道了一句歉,末了又有些忧伤地叹了一口气:“唉,也不知道我阿娘是长的什么样子,我从来都没见过她……”
霍笙心里冷笑,这姑娘还以为两人同病相怜,跟他诉苦呢,他才不感兴趣。
“诶,要不你做我阿爹的学生吧。每年都有许多儒生前往代郡请求拜入我阿爹名下,等到学成,不说做一方使君,当个府吏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阿练自觉这是个好主意,兴冲冲地道。
霍笙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考虑一下嘛,这可比你漂泊天涯的日子好过多了。说不定到时候还可以让我阿爹向卫长史举荐你一下。”
呵,想得还真是周到。
霍笙也学她,以手撑着脸,望她道:“为何帮我?”
阿练见他似有所动容,飞快地从包裹里抽出一份黄帛,拍在他面前道:“看,契书在此,你现在还是我的人呢,我当然要为你考虑了嘛。”
霍笙挑了挑眉,脸上是很明显的不信任。
阿练用手指在契书上画着圈圈,小声道:“我没有要挟你的意思,其实我也可以将契书还你的,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你这一趟好生做我的护卫,对我恭恭敬敬的,我让你往东你不许往西,我叫你你得大声地应我,还要笑,要笑得灿烂,不许充大爷!”
霍笙冷笑一声,大白天的她这儿做什么梦呢?
“看来女郎对在下很是不满啊?”也亏她忍到现在才发作。
“我说错了吗……”阿练一对上他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就有点底气不足,仍强撑着道,“你看看你,哪有一点身为护卫的自觉,要不是……”要不是你长得好看,我早就不忍你了。
后一句阿练没好意思说。
霍笙也懒得跟她纠缠,直截了当对她道:“你想不想知道昨晚我跟你父亲说了些什么?”
“啊?”阿练没想到他忽然转了话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了什么?”
“你父亲二十年前曾娶刘氏女,生有一子,就是我。”霍笙淡淡地道。
阿练脑子里轰的一声,手一滑,下巴险些磕在桌子上。
“你胡说什么呢?!”她一瞬间激动得脸颊通红,蹭一下站起来,结果却砰地一声撞到了马车顶。
霍笙像看傻子一样地看她。
阿练“嘶——”地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捂着脑袋,怒视霍笙。
“不信你回去自己问你父亲。”霍笙无所谓地耸耸肩。
“怪不得你要装病留在我家,原来是故意的!”阿练一脸警惕地盯着霍笙,“你是不是要抢走我阿爹?我告诉你,就算你真是我阿爹的儿子,我阿爹也不会跟你走的!”
这下子霍笙真是有点意外了,诚然他也没有很用心地去骗她,然而在他印象里阿练一贯是个胸……他扫了一眼,胸也不大反正无脑的形象,现在看来似乎也没那么蠢。
霍笙乜斜着眼,似笑非笑道:“原来你知道啊。那你搁这儿跟我装呢?”
“行,”霍笙跳下马车,拍了拍手道,“既然都说开了,那我就不伺候了,后会无期。”
他说完就走。
阿练气得直跺脚:“你给我回来!”
喊声惊动了不远处的其他人,纷纷朝马车这里望过来。
霍笙果然停了脚,转身回来。
阿练得意地哼了一声,刚要出言训他几句,却见霍笙长臂一伸,一把将小几上的契书抽了过去,抖了抖道:“归我了。”
言毕将那帛书团了一团,塞进袖中,转身大步离去。
阿练被他一连串的动作惊得呆住,反应过来气急败坏,随手抓了一块肉脯狠狠地朝霍笙砸去。
霍笙被打中了后背,回头瞪了她一眼。
表情有点凶,阿练怕他回来打她,吓得蹭一声缩回车厢里,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才悄悄地探头往外看。
外面已没有霍笙的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