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屯长……不对,现在应该叫游徼了,小人仲鸣,听闻今日将有游徼率部前来驻防,特在此等候。”
与五百主分开后,在路口等待黑夫他们的是一位秦军什长,名叫仲鸣,是河内人。
仲鸣十分殷切,在双方交换木牍,证明相互身份后,他便主动过来帮黑夫牵马,用一口夹带着河内口音的关中话笑道:
“下吏本来跟着河内军围攻济阳,济阳拿下后,阳武也归降了,将军忙着帅军前往陶丘参与合围,便只派了少许人马过来接收。这户牖(yǒu)乡乃是阳武县的大乡,人口过万,吾等却仅有十人守备,可将下吏愁坏了,好在游徼及时赶到……”
黑夫已经明白这次任命是什么情况了,秦军对魏地的攻略,主要集中在几个大城市,王贲率领的关中主力,要在大梁城下看着负隅顽抗的数万魏军和城内十多万魏人,乃至于城外挖沟决渠的十万秦人戍卒刑徒,确保水攻之策顺利进行。
而三支灭魏的主要野战部队:南阳兵、东郡兵、河内兵,各有万余人,则分别进攻魏国的第二、第三、第四大城市睢阳、陶丘和济阳。
如今济阳已经攻破,而陶丘却迟迟未下,于是东郡兵就过去助攻,好达到四月份时,三郡部队合围睢阳,彻底占领魏国的战略。
至于其他的小县,如外黄、阳武等,让杂牌军接收驻防就行。
杨熊带领的这一千人,在主帅眼里,就是战斗力不强的杂牌,所以也不用去参与作战了,就近驻防即可……
杨熊自己带着数百人留守外黄,又让张齮(yǐ)带着五百人调防阳武,或许是黑夫的屯在外黄之战的表现,给两位军官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次他竟被委以重任,在最大的户牖乡做代理游徼。
这可不是个轻松的差事,黑夫也不知道,他是应该感激呢,还是该抱怨。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道路两旁皆是粟、麦幼苗青青的田亩,看来因为阳武县不战而降,所以春耕没有受到影响,这倒是个好消息。
黑夫索性下了马,自己牵着,用略显生疏的关中话与仲鸣交谈起来,既然被安排了这么一个职位,他就必须多了解关于当地信息。
秦国各郡县不同地区,口音差距极大,各说各的,很容易造成鸡同鸭讲,河内话和南郡话更是天差地别,所以黑夫与仲鸣交流,还得依靠军队里的“普通话”关中方言。这几个月来,他耳濡目染,也学了点,虽然运用还不太熟练。
他猜测,先前经过这里的秦军,之所以留了河内籍贯的什长给后续部队,也是考虑到交流问题。
河内郡是数十年前,秦国夺魏国河内地区建立的郡,口音也属于梁魏方言,看来接下来,在黑夫听惯当地方言前,恐怕还得依靠仲鸣做翻译,才能和户牖乡本地人交流。
没多久,一座墙垣高约一丈的乡邑便出现在眼前,仲鸣指着它道:“那边便是户牖乡的乡邑。”
黑夫瞧了瞧左近地势,皆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鲜少有丘陵,乡邑更是坐落在一条大道交叉口,便问道:“此地一马平川,为何要叫户牖?”
所谓户牖,就是门和窗,通常被用来形容方城、荥阳等险关隘口,此地叫做户牖,却看不出有任何天险,所以黑夫有些奇怪。
“关于此事,我也问过当地父老。”
仲鸣道:“此地可有些年头了,数百年前,这里便是宋国的一个小邑,与郑国紧邻,郑师东进破邑则入宋,亦相当于宋之门户,故命名为户牖……”
“原来如此。”黑夫颔首,数百年兼并下来,春秋时的郑、宋地盘,如今都变成了魏国,再不久,魏国也要消失,四海之内一切郡县乡邑,都要变成秦朝的了……
虽然户牖乡邑近在眼前,但黑夫他们驻防的营地,却位于小邑之外,其实就是一个被木桩围起来的小里聚,南北各开了个门,高两丈的哨塔已经立起来了,有披甲持弩的秦卒站在上面戒备。
仲鸣大声呼喊,让人打开营门,又对黑夫笑道:“有些简陋,但也没法子,邑内有些拥挤,没有地方让数十人驻扎,万一有事,出都出不来,还是外面安全些。”
黑夫点了点头,在外黄那几天,他就没少感觉到当地魏人对“侵略者”的愤恨和敌意,户牖刚刚归降,谁知道有多少心存不满的人在邑中?还是在邑外单独设一个哨所比较稳妥。
他也不含糊,在众人入营后,便立刻让部下们在营中空地里集合。
除了仲鸣带着的十个河内兵外,其余都是黑夫的老部下,所以也不用喊什么口号,而是有条不紊地下令。
“除去在外黄战死、养伤的数人外,本屯尚余四十五人,加上仲鸣在内的十名河内兵卒,共五十五人,什、伍编制照旧,从即日起,一天十二时辰,营地南北两门,各需一伍人轮流看守。仲鸣,户牖乡邑南门可有人驻防?”
仲鸣应道:“尚无……”
“小陶。”黑夫立刻下令:“你立刻带善射的十人过去,接管乡门防务。”
虽然不敢留在邑内,但邑门的控制权,黑夫得牢牢抓在手里,不然若是邑中出事,入口却被堵死,那他可要一筹莫展了。
“季婴,你原先便是邮人,与外界的传信往来,便交给你了,本屯被分到了五匹马,你带四个会骑马的人勤加练习,找时间分别往阳武、济阳、外黄、黄池、大梁五处走,熟悉道路。”
黑夫考虑得周到,一旦户牖乡出现了他们这几十人无法控制的大动乱,就得立刻向附近的几处求援,虽然户牖属于阳武县,但却是阳武最东面的乡,与最西面的阳武县城隔着近百里路,远水救不了近火。反倒是济阳、外黄两处,快马疾驰的话,只有数十里,半天的路程。
接下来黑夫又宣布了一些禁令。
“驻防户牖期间,除却奉命巡视乡邑、看守邑门的什外,其余人等,不得擅自出营,更不可单独闲逛!”
“诺!”
黑夫目视众人,厉声道:“更不许欺男霸女,胡作非为!若有以上情形,轻者笞责,重者,本吏可依战诛之法,斩之!”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凛然,如今依然是战时状态,而秦军的战诛之法,给予了上级诛杀下级的权力:什长得诛十人,屯长得诛什长,千人之将得诛百人之长,万人之将得诛千人之将,左、右将军得诛万人之将,大将军无不得诛!
一片唯唯声下,仲鸣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黑夫不仅在兵卒里威望很高,而且做事雷厉风行,或许这个让他头疼苦恼了许多天的差事,在黑夫麾下,可以顺利渡过?
黑夫也没办法,因为此游徼不同于在安陆县时,只需要负责乡间巡逻、制止不法行为、抓捕盗贼、维护治安的游徼。
他是被火线任命的占领区军官,驻守刚刚归降,本地氏族、百姓态度叵测的敌邑,不仅要对当地进行军事管制,防备着随时可能叛乱,以后还要在当地搜粮,送往大梁,以达到王贲将军“因粮于敌”“以战养战”的目的……
世人这时候可没有大一统的观念,在魏人眼里,他们是侵略者,是外国占领军,是重税厚敛,敲骨吸髓的暴秦之吏,所以这可不是个轻松活。黑夫一边要履行职责,一边还得当心兵卒与邑中百姓发生冲突,引发群体事件,进而演化成叛乱……
黑夫很确定,若是他们这五十多人陷入全乡万余人的汪洋大海,绝无生还之理。
跑也跑不得,秦军军规上写着呢:镇守一定的军吏,如果有弃城失地,抛下城邑和兵卒逃跑的行为,就是严重失职,将被认为是”军贼“,战后清算,本人被处死示众不说,全家都要被连坐,罚去为官府做劳役……
所以黑夫只能处处谨慎。
就在他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让众人下去各司其职后,负责看守营门的什长利咸却来报,说是户牖乡邑内,有人来拜见黑夫……
“是一个皂衣竖人,他手持请帖,说是新上任的乡啬夫张君,在家中摆下了筵席,邀请游徼前往一聚!”
“乡啬夫?”黑夫听仲鸣说了,除了他这个游徼外,户牖乡还有两个当地的乡豪,分别被任命为本地乡啬夫和乡三老,据说是为了表彰他们率先投降秦军的功劳……
黑夫在那琢磨思索,一旁因为欠了黑夫两条命,已变成他死忠的共敖却勃然大怒。
“甚么乡啬夫,甚么张君,不过是本地一魏人乡豪而已,他没带人在邑外跪迎,已经是极度无礼,如今邀请游徼赴宴,竟敢不亲来,而是派了个竖人应付?他以为自己是谁?“
共敖一拱手:“游徼,不如让我带兵去将啬夫那捉来教训一顿!让他知道,天已经变了!”
此言一出,仲鸣却是变了颜色,连忙起身阻拦道:“游徼,万万不可,这阳武县户牖乡张氏,与一般的魏国乡豪,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