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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氏此刻刚刚过了三十岁,天然的娇艳眉目依旧丽色过人,但眉峰唇边已经能看出细细的浅纹,大约就是平素生气太多,含笑之时还好些,发怒叫嚷的时候便很有几分严厉强横的模样了。
几乎有那么一瞬,俞菱心觉得眼前尚且年轻的母亲是与她过世前所见到的母亲重合在一处的。
上辈子,她已经缠绵卧病的最后半年里,只是支应着应付文安侯府的事情了,母亲齐氏年近花甲、两鬓斑白,却仍旧腰杆挺直,目光炯炯,唇角边两条深深的纹路好像随时都在发怒,每每上门要钱要物说话之时还是声震十里,中气十足。
“菱姐儿今日打扮的真齐整,”齐氏并没有察觉出俞菱心的平静神色与以往温顺柔善的模样有什么不同,只是飞快地在她发间那只红梅宝石钗子和腰间的珊瑚珠禁步上扫了一眼,又笑道,“今日你舅母的寿日子,伯府里客人一定很多,人来人往的车马忙乱,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单独个儿过去我也不放心,刚好是顺路,便过来接你一下,等下你拾掇好了便跟我同车过去罢。”
说完这句话,便听见俞老太太轻轻地干咳了一声。
齐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在“问”,只好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稍稍转换了语气:“菱姐儿,你与娘一同过去可好?”说着,就去握俞菱心的手。
俞菱心背脊一紧,强力忍了忍,才没立刻挣脱齐氏的手。稍微沉了沉,斟酌着温言应道:“母亲想的也有道理。不过,我是俞家的嫡长女,过去也不是仅作为外甥女的礼节,还有俞家的礼物,就不与母亲同车了。”
齐氏脾气素来是听不得一个不字的,登时就皱眉道:“送礼物也有下头的家人,难不成还是你亲手捧着不成。你舅母看见礼单,自然知道俞家礼数周全,哪里在意马车有没有俞家的。”
“舅母看见礼单,知道我们俞家礼数周全。”俞菱心瞧着齐氏已经有些薄怒的脸色,只觉得上辈子的许多感受再次涌上心头,但她已经再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泥菩萨了,索性顺势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身子也向后让了些,平静答道,“但外人就未必知道了。齐家与俞家世代交好,若是伯夫人寿辰,俞家连辆前往的车马都没有,外人如何看待俞家的礼数和脸面呢?母亲的好意我心领了,今日就各自前往罢。”
齐氏的眉毛拧得更紧,但当着俞老太太的面,她还不至于说出什么俞家不必要脸的话来,只是硬邦邦地道:“你这孩子,以往倒贞静柔顺的很,今日怎么孤拐起来!若要有俞家的马车,那只运送礼物也罢了。你就跟娘一辆车,又有谁挑眼?三亲六故里头,还有谁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不成?”
“寇太太,”俞老太太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您这是在我们俞家数落孩子吗?”
齐氏脸上立刻红起来,自知刚才语气有些重了,忙起身向俞老太太一福:“老太太,是我急躁了。就是想菱姐儿了,这才有点话赶话的急起来,也没有旁的意思。”又向俞菱心看了一眼:“好闺女,今日与娘同车罢,娘还给你备了你爱吃的金桔呢。”
俞菱心垂下眼帘,她不用细想就能知道,一旦上了齐氏的车,她可能根本就到不了昌德伯府。齐氏随便找个借口,说是忽然头疼、或者忘了什么东西在家里,调转马车就能回到寇家。一碗迷药甚至泻药灌下去,她到时候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了。
“母亲想我,咱们就在伯府见罢,不差这一刻的车程。”心头翻涌的情绪越发复杂而强烈,俞菱心直接起身又向老太太和齐氏福礼,“等下到伯府给表姐妹们带的礼物还没有预备齐整,我先回去,就不送您了。”
说完便退出门去,没有再与齐氏对视。
至于齐氏在她身后又愕然呼唤的两声,俞菱心也只装作没听见就罢了。
到底是在俞家,又在老太太跟前,她还真不信齐氏敢追出来不成。
果然回到了东篱居不一刻,霜枝便笑吟吟地又过来了,还带了一盒丝锦帕子:“老太太怕大姑娘这边东西不全,命奴婢送一盒帕子给您,这都是九州绣的丝锦,姑娘拿着送给表姐妹也方便。另外老太太也请大姑娘放心,老太太跟寇太太好好说了,寇太太走的时候也不曾生气。”
俞菱心心下一暖,祖母还是这样事事都为自己想到了。虽然她知道齐氏必然是气恨至极,但有祖母这样着意照拂,还有什么可不足的。
原本心里因为齐氏的那些复杂的难过心绪一扫而空,俞菱心打赏了霜枝,再整顿一下便直接登车前往昌德伯府。
到了伯府,轻车熟路地跟随着迎客丫鬟到了花厅,厅中已经坐了七八家前来贺寿走动的各家夫人太太,满眼绫罗锦绣,珠光宝气。
一眼扫过去,越发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眼前的每一家在前世里都有许多来往,莫说现在谁与谁是姻亲,就是将来如何联姻或是如何反目,她也都清楚的很。
坐在正中的自然是今日做寿的正主,昌德伯夫人,一身锦红刺金百福丝绫袍子华丽富贵,满头的金珠翠玉宝气闪耀,颇有些丰腴的圆脸上全是笑容,只是与旁人说话的时候提到自己的娘家嫂子还是有点不那么自然:“……也是不巧,我那嫂子是个操心要强的,文安侯府里事情又多,前两日身上就有些不大自在,荀家的世子和姑娘们自然是来的。”
这场面话实在是有些弱,半个月前有关文安侯世子荀澈可能是吃了齐家糕点疯魔的事情,都传到了俞家这样的转折亲家,在场的那些夫人太太们还能有谁没听过呢。
若是今日文安侯夫人明华月过来露个面,做出几分姑嫂亲近的模样,或许还能遮盖得再严实些,但明华月根本没来,只说什么身上不好,先前的传闻便越发微妙了。
只不过这当中也有一点就是能稍微让昌德伯府脸上好看些,那就是荀澈本人来了,那也勉强可以解释下什么中毒疯魔云云不过是谣言一场。
而俞菱心几乎是刚走到昌德伯夫人跟前,就听见了这“荀家世子”几个字,心里不由是一跳。
不过这时候昌德伯夫人看见俞菱心,也是赶紧断了那尴尬的话头,转脸过来笑道:“菱姐儿来了?”
“舅母安好。”俞菱心含笑福礼,又说了几句“福寿康宁”之类拜寿贺福的吉利话,同样将自己心里越发难以言说的微妙感觉强压了下去。
“菱姐儿这小嘴越发甜了。”昌德伯夫人笑道,一指旁边,“你母亲和妹妹坐在那边,过去坐罢。”
俞菱心自然是顺着望了过去,果然见到齐氏带着与如今的夫君寇显所生的唯一嫡女寇玉萝坐在一旁的圈椅上。在一群珠光宝气的公卿夫人当中,衣饰行动倒也没有显出如何寒酸,只是脸上的笑容比昌德伯夫人还僵硬三分。
俞菱心与齐氏的目光一触即分,又再笑着转向昌德伯夫人:“不怕舅母笑话,我家里头姐妹少,平素就常在长辈身边说话了。今日里偷个懒,想多与表姐妹松散半日,舅母可肯疼我一回?”
昌德伯夫人有点意外,她与齐氏这个庶出的小姑并不亲近,对俞菱心这个外甥女就更不熟,只记得是个素来温柔安静的小姑娘,年节里偶尔见着,也从不曾见过俞菱心这样巧笑嫣然,又明亮大方的做派。
不过这到底不与她相干,俞菱心不过是齐氏和离的前夫之女,爱与齐氏说会母女私话或是与表姐妹们走动都无妨。昌德伯夫人随意点点头:“那也好,珮儿跟姐妹们在芍药居吃茶呢,尽管过去玩罢。”
俞菱心福了福,又转向齐氏微微欠身,便向外走。
“菱姐儿,带着你妹妹些。”见俞菱心没有过来,齐氏显然不大高兴,但有了早先那一次,她倒是也没有当着众人再多说什么,只是将七岁的寇玉萝打发了过来。
寇玉萝几乎是被母亲推了一把,大眼睛里还是怯生生的,但也只能跑到俞菱心身边,小心翼翼地抬头:“姐姐。”
俞菱心弯了弯唇,便牵了寇玉萝的手:“小萝卜,想姐姐了吗?”虽然齐氏有千般的不是,这个同母妹妹,俞菱心还是喜欢的。
前世里她被齐氏带离京城之后,几乎就算是被断绝了与俞家人的一切联系,等到回京之时俞家又七零八落。而在她那个时候仅剩的娘家亲眷之中,唯一让她感受到亲情温暖的,也就只有这个妹妹了。
“想了。”寇玉萝认真地点点头,“特别想。”
俞菱心笑笑:“走,我带你去与珮儿表姐说话去。”
姐妹两个一边说话一边出门,转向东侧的回廊往后院的芍药居过去。因为寇玉萝人小腿短,俞菱心便低着头与她说话,脚步也稍微放慢些。
结果就是这光顾着低头,刚一转弯穿过月门,便一下与人撞了个满怀。
俞菱心一眼望过去就认了出来,那是荀澈的随身亲信,论武艺算不得顶尖高手,但胜在稳重缜密,大多数时候都是跟在荀澈身边,很少会单独一个人出来办事的。
再仔细看了一眼那左近的环境,便见到茶亭后头的两株参天古槐之间停了一辆看似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两匹懒洋洋的老马在树荫下似乎已经有些倦怠了,而马车前头没有坐着车夫小厮,车马本身也没有任何的装饰与字号。
但俞菱心还是认了出来,那是荀澈每每掩人耳目用的马车,看似寻常的青布里其实是绞了乌金丝的。听说当初他虽然中毒又受伤,却到底还是留了一口气保住文安侯府,就是有这马车的功劳。
只是,荀澈的马车为什么此时会在此地?
京城四九城之中,历来以皇城所在的北城为尊,城东城西各有千秋,一般来说东城文臣多些,西城武将多些,南城则是三教九流之地了。
荀澈这个文安侯府世子会到这里来做什么?而且看那个位置,分明是正对着寇家门外那条小路的路口。
疑惑虽多,在俞菱心脑海中也不过都是一瞬之间,她脚步稍微顿了顿,看清了那熟悉的人与车马,便立刻收了目光,扶着霜叶的手往那招牌破落的玲珑阁铺子里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