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菱心先是一怔,随即脸上便热起来,然而在文安侯府里又不好啐他,只好等到上了马车之后才恨恨地掐了荀澈一下:“又浑说什么!”
荀澈“嘶”地一声倒抽一口凉气,但还是忍着疼伸手去搂她:“哪里浑说了。咱们确实没有……”
“你还说?”俞菱心作势又要掐他手臂。
荀澈笑笑:“好了好了,不说了就是。反正淙儿如今这个谨慎样子,总比他先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强些,我看着滢儿也对家里的事更上心了几分,倒是还好些。”
俞菱心听他提起荀滢,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其实我一直想问,‘以前’,滢儿到底是怎么出事的?”
荀澈唇边的笑意便有些凝了,沉了片刻,才缓缓舒了一口气,轻轻抚了抚她的背。只是这动作与其说是在抚俞菱心,倒不如说是在试着舒缓他自己的思绪。
俞菱心想了想:“其实我大概记得的,便是与三殿下有关,当中也有瑞阳和荀滟的干系?”
荀澈点了点头:“上辈子皇后一直力捧秦王殿下,大事小事、前朝后宫,都在与长春宫争锋。那时候我太自以为是,处处皆不退让,家里人自然也随着我都在风口浪尖上。到了天旭十五年,长春宫便提起了有意为魏王求娶滢儿。我们家自然是不肯的,那时候以为这不过是长春宫做个姿态罢了,尤其淙儿那边又与瑞阳牵扯不清,我便有些分心。”
缓缓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转脸望向车窗的方向:“现在想起来,我真是太自作聪明了。”
俞菱心倚在他怀里,主动去牵过他右手合在自己掌中:“你又不是神仙,人家有心算无心,防不住也是有的。”
荀澈顺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又叹道:“防不住也该防的,我那时候不是不知荀滟与瑞阳有些来往,只是二房钻营已久,四处活动,我冷眼看着,料他们不过空忙一场,也就没有插手太多。那时我是真没有想到,荀滟竟有这样的胆子,算计到了滢儿头上。”
俞菱心轻声道:“滢儿是你们全家的掌上明珠,若是真的能拿住滢儿……”
荀澈唇边浮起一丝苦涩:“就是这个道理,怀璧其罪。有些家族即便嫁了女儿去联姻,真到了要紧的时候,舍了也就舍了。但滢儿不同,所以滢儿若真成了三皇子妃,那我也好,晋国公府也好,立场便难讲得很。即便不会倒戈,也会投鼠忌器。”
“其实,”俞菱心能感觉出荀澈讲出这许多前因后果,利害关系,多少还是在绕开当年那个惨烈的过程,她迟疑了一下,“其实,有些往事既然不会再发生,你不想提就罢了,我也不该问的。”
“没有,你问了也是应该的。”荀澈摇摇头,“那件事我不能忘记的。”
话虽这样说,他到底又沉了沉,才继续道:“那是天旭十六年的三月,皇上五十整寿的大宴,我们全家都进宫参宴朝贺。中间荀滟说她着了人的算计,不舒服,求滢儿陪她到外头醒酒,姐妹一处有个照应。那时瑞阳缠住了锦柔,滢儿又怕荀滟真的在席间出事,便独自随着去了。主要也是因为当时子在晏庆殿,滢儿想着有皇后主持,总不会离格儿太严重。却没料到魏王早就与荀滟瑞阳她们算计好了,直接打昏了滢儿的丫头——”
俞菱心虽然已经猜到了一部分,然而听荀澈当真说到此处,还是忍不住轻轻惊呼了一声,随即捂了自己的嘴。
荀澈阖了阖眼,又道:“这一计最毒辣之处,便在于魏王并没有当场成事,而是在侵犯滢儿到一半之处,便故意叫人瞧见,随后就到帝后跟前负荆请罪。皇上就下了旨意,给滢儿赐婚做魏王妃、以公主规格出嫁。”
即便知道这是前生之事,俞菱心仍旧听得全身冰冷。这一招似险实稳,实在是狠辣高明到了极点。
宣帝虽然仁厚,毕竟是魏王的父亲。自家儿子冒犯了旁人家的姑娘,最简单遮盖与补偿的方式自然就是联姻。若是魏王当时夺了荀滢的清白,这羞辱与损伤都太大了,荀家说不定就不肯联姻,宁可叫荀滢不嫁,也会明里暗里报复魏王。
但魏王只是叫人瞧见他与荀滢有所亲近,这种程度自然也是大大的失礼冒犯,只是以皇子正妃之位,再加公主规格等等所谓的天家荣耀补偿勉强也能说得过去。荀家若是仍旧一力拒绝,便有些挟制君上、不感天恩的嫌疑。
所以做到那个局面,荀家便是不得不接赐婚的这道旨意了。
“那时从宫里回来,”荀澈望向俞菱心,心头滑过的全是当年的情景,“父亲立刻就提了剑去二房,要不是祖母拼死拦着,他们一门可能在年初就灭净了。后来宫里旨意一道接着一道,赐婚之外便是各种赏赐与恩封,魏王也得了二十板子,罚了俸禄,禁足三月闭门思过。皇上是将一切能给的脸面都给了,也将他作为父亲能给魏王的惩戒都给了。我们,就真的不能再抗旨了。”
俞菱心听得好难过,忍不住又搂紧了荀澈,都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荀滢被魏王侵犯侮辱,还要因此而嫁给魏王,这简直荒谬到匪夷所思。
可魏王毕竟是深得宣帝喜爱的亲儿子,宣帝那边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内内外外的体面都做足了,荀家再有任何微词,都是怨望君父了。
荀澈低头亲了亲俞菱心的头发,又舒了一口气:“母亲其实还是冲动过的,但滢儿却很冷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滢儿就认命了。然而在五月初五端午节,宫里大宴,皇上皇后又给滢儿赏赐添妆的时候,滢儿就在皇上面前自尽了。”
“自尽?”俞菱心愕然望向荀澈,“她……”
荀澈点点头:“后来,我们看滢儿留下的书信才知。她在出事之后,就已有了这个念头。尤其是看着皇上的旨意,她知道我们家是不能不奉旨的,不奉旨就是心怀怨望、胁迫君父。她自己的公道已然是求不得了,到时候我也好,父亲也好,锦柔锦城,甚至秦王殿下都会受到牵连。既然如此,她就决意用自己的命,破这个局。”
俞菱心这时想起上次,明锦柔说荀滢的性格平素柔和谦逊不计较,然而心中若是打定主意却坚定至极。
那时候她听了也没太在意,然而荀澈这样一说,她便真的体会出荀滢到底是如何继承了明家的那一半血统,到底有多少的外柔内刚。
“那皇上……”俞菱心在前世也是曾经作为文安侯夫人进宫面圣过的,只不过她在天旭二十一年所见到的宣帝,已经是风烛残年,膝下四子中已折其二,朱贵妃也已经赐死。那时候的宣帝是五十六岁,看着却似古稀老人,衰败至极。
“皇上自然是震惊的。”荀澈垂目道,“从出事到自尽,滢儿预备了一个多月,早已预备好了。在帝后、朱贵妃跟前谢恩的时候,就已然将魏王此计之毒正面禀告,甚至怕若是当场有所变故,还在身上留了血书一封。不过皇上,是听她说了的。随后滢儿便用预备好的尖头簪子刺喉而死,血溅三尺。”
俞菱心此刻彻底明白,为什么前世里有关此时她听闻的总是模模糊糊,无论是荀澈还是明华月,又或者明家人等等,都没有人愿意提起此事的细节。
这实在是……
“慧君,你知道吗,”荀澈握紧了她的手,他俊秀的双目终于再次泛了红,“那枚精钢镀金、暗藏锋刃的簪子,其实是我给滢儿的。我本是希望她有一件暗中防身的东西,能够预防不测,谁知道最终居然是那簪子……”
“慎之!”俞菱心伸手去掩了他的口,没让荀澈将最后几个字说出来,“过去的事情,都不过是前尘旧梦罢了。那些事情不会再发生了,绝对不会的。”
“我知道。”荀澈将俞菱心拉进怀里抱紧,埋头在她肩上,眼角那一点点的温热,便无声无息地隐了下去。
几天时间转眼即逝,到了十月十四,荀家二房的书信便早早送到了荀澈的手中,说是老太太在路上有些不舒服,要再耽搁两日,十月十七才能到京城。
荀澈心知肚明,这是因为京城内外的戒严盘查还在继续,荀滟怕自己无法及时出城与二房汇合,所以索性将整个二房回京的时间都推迟两日,希望能够争取些更多的时间。
然而到了十月十六,又一封书信到了,说马车出了些小问题,可能要十月十八才能到京城。荀澈将书信直接就扔给了明锦城,叫他协同再次收紧内外盘查,同时回信给二房:“若是老太太与二叔归程诸事不顺,不知如今到了何处?需不需出城远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