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这句话想下去,俞菱心便有些暗暗的心惊。
其实她上辈子并没有机会见到荀家二房的任何人,天旭十三年虽然他们回了京城,天旭十四年的时候荀家二老爷荀南安还补进了工部做她父亲俞伯晟的同僚。
但到了天旭十八年俞菱心回京的时候,荀家二房上下,包括二夫人、二老爷所有的侍妾姨娘通房等等,再下头的嫡出庶出所有的子女,通通都已丧命于荀澈之手。
此事也成为了荀澈生前身后,始终完全无法洗脱的污点。
哪怕到了秦王登基几年之后想要为荀澈加一份追谥的哀荣,都引发了廷议数日争论,而在荀澈种种罪状之中,最难以辩驳的便是他曾经手刃自己的亲二叔与堂兄弟,又毒杀隔房婶娘与堂姐妹,最后甚至逼死了亲祖母荀老夫人。
外间那些高举孝悌之道的仁义君子们每每议论到此事,简直都恨不得将已故数年的荀澈重新挖出来鞭尸三百、挫骨扬灰。
至于荀家二房到底是如何暗中勾连二皇子吴王与三皇子魏王,从而推动了荀家长房的家破人亡,却没有人关心了。偏偏当年那些夺嫡之事当中又牵涉到不少天家秘辛与脸面之事,甚至连新帝都不好解释太多。
想到那时所听到的言语,如今的俞菱心都还会有些气血翻涌。而荀澈要面临着荀家二房即将回京这件事,想来他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毕竟荀家二房的种种恶行此时尚未发生,荀澈既不能让他们得逞害了自己的家人再行惩戒,也不好在对方并未犯错之前先出手屠戮二房,否则孝悌礼法也好,律例国法也罢,样样都容不得。
“慎之,”她犹豫着措辞,右手也主动搭上了荀澈的手背,轻轻按了按,“那些事情还没发生呢,一切都是有转机的。你素来豁达,想那些做什么?”
荀澈微微转了腕子,将她的两只手都合在自己掌中,又沉了沉,才将同样涌上心头的那些前尘往事缓缓压下去:“那时候,我并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所以我必须立刻动手。只是到了两年后,我才偶尔想想,其实荀泽、荀澹,还有荀湘,或者是罪不至死的。”
顿一顿,他又叹道:“但我如今想着,竟也没有几分后悔当时的斩草除根。也许我就是这样的人罢,不拘读了多少圣贤书,也终究没有秦王殿下那样的仁心。”
说完这句话,他微微松了俞菱心的手,转脸望向左侧的车窗外。
俞菱心也沉默了片刻,这话她当真不知道如何应对。上辈子荀澈经历了那样惨烈的家破人亡与天翻地覆,无论对敌人有几分狠辣决绝,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可此刻荀澈的意思,竟又深了一层。
静了几息之后,荀澈仍旧没有回头或再说什么,俞菱心看着他这样,心里反而更受不得。不免暗中咬了咬唇,便主动去挽了荀澈的手臂:“慎之。”
荀澈终于重新转头来望向她,直接回手揽了她的肩。
刚好马车在这时向左转了个弯,在那一点点的倾斜之间,俞菱心顺势就被荀澈完全搂进了怀里。
这一刻,两个人的身上其实都有那么极短的一瞬紧张,前世夫妻三年,今生重逢三月,加在一起二人都没有过这样亲近的接触。
但下一瞬,仿佛一切又是那么自然。
靠在他臂弯里,俞菱心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不好意思,她甚至生出了一种以前没有过的欢喜与甜蜜,又莫名地好像很踏实。
“慧君。”荀澈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是在平静里带了一点低沉,他低头望向怀里的她,“刚才的话,你还没回答我。”
俞菱心也斜斜地转脸,完全向着荀澈,四目相对的距离这样近,彼此的气息都尽在咫尺,对方面孔与眸子里的每一分情意都能看的这样清楚,很自然地,俞菱心柔软的右手就搭在了荀澈的左腕上。
她深深望着荀澈的眼睛,又沉了沉,右手也在荀澈的手臂上轻轻抚了抚。
荀澈不自觉地将呼吸又放轻了些,在等她的答案。
“慧——嘶……”
一句慧君还没能再叫出口,荀澈先被小臂上突如其来的一掐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俊秀眉目也在猝不及防之下抽了抽。
俞菱心这时终于开口:“荀慎之,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诳我吗?”
荀澈不动声色地缓了缓呼吸,小臂上被掐的那一块疼痛还没全散,但眼前人的神色他倒是看清楚了,尤其是俞菱心的右手还在搭在他小臂上,他本能便觉得这丫头大约随时会再来一下,脸上便立刻添了三分讨好的笑意:“娘子,好疼的。”
“真的么?”俞菱心瞧着他这讨打的样子,简直想再狠狠掐一下,然而荀澈居然将左手主动往前递了递,又带了些小心翼翼去侧目看她,一副明明怕疼的很,却又任君处置的模样,真是让她又想笑又想气。最终也没能再掐第二下,只是伸手拍了他一把,埋怨道,“你有什么话不能正正经经当面说,非拿我当傻子、拿话套着我玩是不是?”
荀澈笑道:“我哪有哄你,那些事我本来就烦心得很。若不与你说,我还能与谁去说。再者,也不过是想听你说几句好话罢了。”
“你烦心归烦心,可有烦心到这个地步?还非要我再讲一回。”俞菱心哼了一声,其实她知道,荀澈今日在晋国公府里那几分看似轻松,里头确实是含着心事的。明家的事,荀家的事,秦王的事,他看着脸上淡淡的从容不迫,其实内心好强的紧,什么都想管。尤其有了上辈子的经历,荀澈今生必然会为这些亲人与挚友殚精竭虑。
到了上车之后的最初一刻,他那些有关二房前尘的慨叹也是真的。
只不过当她挽了他,再见他转回脸的那一刻,俞菱心便立刻知道,荀澈心绪已经好转,随后故作低沉的再度追问,就是演戏了。
荀澈笑道:“这样多的旧事新事叠在一处,我自然是烦心的很,若不得你安慰几句,便撑不下去了。你多讲几句好话,也没有什么损失罢?”
俞菱心白了他一眼:“你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凡是你当面与我提的,我哪一件事驳了你?”
“真的?”荀澈失笑,“那你让我亲一亲可好?”
俞菱心登时脸上一热,立刻转了头:“你,你这是胡说什么。”
荀澈越发笑个不住:“这头一句大话刚出口,还没落地就反悔了么?我倒是肯正面提起,你却又不肯依我了。”
俞菱心气得脸上越发热了,明明觉得都是荀澈的错,一时间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咬了咬牙,最终只能怒道:“我不管,你这是无赖,就是你不对!”
荀澈笑着重又去搂她:“好好好,强词夺理的都是我,都是我不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不然再让你掐两下出气?”
俞菱心与他坐的这样近,哪里能躲得开,小小挣扎了两下,还是叫荀澈重新揽进了怀里。
她恨恨地又在他手臂上按了按:“真的?那我今日给你留个青紫记号也好。”
温香软玉抱满怀的荀澈哪里会在乎:“娘子请随意,总之最后心疼的还是你。喏,换一只手也使得。”
“呸。”俞菱心轻啐了一声,到底还是舍不得,哪怕是她自己掐的,看着荀澈倒吸一口凉气的时候,她还是本能就心里跟着抽了一下。
这个家伙怎么能这么讨厌,还这么难对付呢!
马车慢慢地走着,俞菱心经过再两次的小小抗争无果之后,最后还是乖乖地窝在了荀澈怀里。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宫里的事情,家里的事情,平素的起居,花会的打算,桩桩件件都混在一起,东一句西一句的,不过仗着那莫名的默契,点一点也就相互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不知不觉,马车就到了俞家府邸所在的华康大街东边,荀澈才将另一件盘桓在心头不知多久的事终于说了出来:“我爹昨日又启程去了郴州,大约是过年的时候回来。我这边会再加紧些预备,早则二月,迟则到四月你生辰,咱们的事情也该定下来了。”
关于此事,俞菱心自然是全不意外的,尤其她此刻完全被荀澈这样抱着,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便轻轻点了点头:“你决定罢。”
荀澈沉了沉,又道:“这之前,不拘有什么流言蜚语,你都不要放在心上,我心里有数的。”
“你是说,文家姑娘么?”俞菱心倒不担心,只是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皇后有意给你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