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舅母太客气了。”俞菱心看了一眼盒子里的珠花,珍珠浑圆,精金闪耀,价值大约不下百金。
“这也是给你补上先前生辰的礼物。那时候舅母刚好不在京里,也不全是为了这诗会的。”苏太太笑得热切,这话说的也是流畅至极,就好像当真是如何亲近来往的亲舅母一样。
俞菱心笑笑,将锦盒的盖子盖上,侧头吩咐甘露:“去叫甘草将昨日找的那串珊瑚珠拿来。”又看了一眼坐在苏太太身边的苏含薇,虽然与俞芸心同样是十二岁多一点,但苏含薇的身形要更为高挑,容貌也要稍强两分,只是那双大眼睛与其母一样,颇有些过于灵活了。
俞菱心又微笑道:“长者赐,不可辞。既然舅母有这样的厚意,就多谢了。不过说起来也是许久不见苏表妹,一串珠子不值什么,给表妹戴着玩罢。”说着抿了一口茶,却没有立刻回应有关诗会的话。
经过上次的诗会,最终将诗社的名字暂定为了玲珑诗社,虽有些偏于小巧,却也十分上口好记,又与闺中少女们的身份相称,便迅速在京中的贵女圈子中传了开来。
荀滢和明锦柔分别算了正副社长,预定好或半月便在文安侯府以及晋国公府轮流结社,每期都会单下帖子。等到十月底,便所有人一起去参加文华书院在京北梅林精舍的诗会。
这样的安排说出来,不拘是真喜爱诗词歌赋的,还是只是喜欢热闹玩乐的,又或是一心想要结交荀家明家的姑娘们皆是十分欢喜。朱家闺学里头的朱氏女还好些,像苏含薇这样的外人,尤其是身份低些的官家姑娘心思活动、想要另谋青云路也是必然的。
只不过,俞菱心又抿了一口茶,将唇边那一点讽刺掩了下去,苏太太毕竟是朱家的旁支女,如今做出一副想要换个高枝的模样,其实内里必然还是向着朱家的。苏含薇想去玲珑诗社,也有可能是为朱家打探消息。
与此同时,苏太太也在喝茶时又看了两眼俞菱心,心里的感觉很是怪异。上次见面倒还不觉得,这一回她终于有点明白小姑子苏氏说的大姑娘与先前不同是什么意思。
看着好像仍旧是和和气气的未语先笑,动作礼节也是稳稳当当的斯文有礼,但慢条斯理的说话之间,那感觉却并不像寻常的小姑娘那样或天真或娇弱,反而有种难以描述的端庄贵气。
这样的做派,便是承恩公府的那几位姑娘也比不上,倒是有些像承恩公世子夫人的品格。可那位世子夫人是楚国公的嫡长女,八年前嫁到承恩公府做世子夫人,到如今主持中馈都有五六年了,眼前的俞菱心怎么会与她相似呢?
正两厢都互相打量的时候,甘草拿了珊瑚珠子过来,进门行礼之后得了俞菱心的吩咐,便双手奉给了苏含薇。
苏含薇登时眼睛就是一亮,苏太太心里却是微沉。这珠子一串十二颗,个头不算太大,然而色泽鲜艳饱满至极,以价值而论,只怕还胜过那珠花两分。
“这也太贵重了。”苏太太不着痕迹地看了自己女儿一眼,才在苏含薇有些不情愿的眼光下将那盒子推了推,“菱姐儿还是自己留着戴罢。”
“表妹若是不收,我又如何敢拿舅母的珠花呢。”俞菱心随手将茶盏放下,笑容越发明朗,“玲珑诗社的帖子我是得了,但若再带上苏表妹,总要问问主人家的意思。若是可行,我自然打发人让舅母知道,却不敢因此而收什么东西。若是主人家不愿意——”
顿一顿,又含笑看了一眼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继母苏氏和俞芸心,“那我也是不敢勉强的。若是惹恼了明四姑娘,怕是我的帖子也保不住。我这个不爱作诗的倒是没什么,耽误了芸儿却是不划算,太太您说可是这个道理?”
听到这里头还能危及到俞芸心,苏氏立刻赔笑帮腔:“大姑娘说的极是,诗社花会,总要客随主便的。”
苏太太的笑容僵了僵,目光虽有些闪烁,口中倒是从善如流:“那是自然,必不能叫大姑娘为难了才是。”只是手中拿着那珊瑚珠的盒子,一时间倒有些尴尬,接也不是,推也不是。
俞菱心却已经无意再多纠缠了,直接起身:“既然如此,我这就去回帖子给明四姑娘,若有好消息,便与太太说知。我先回去了。”言罢又微微一福,便带着丫头直接走了。
回到莲意居,俞菱心刚要叫白果问话,进门却先见到一个扁平的礼盒放在桌上,礼盒旁边还有帖子,薛涛笺上是玲珑诗社字样,叫了霜叶才知,是一早上荀家打发人送进来的,说是玲珑诗社给所有试诗社姐妹的中秋礼。
“这心思倒是细。”俞菱心拿起来一掂,便知里头是一盒湖笔,倒也很符合诗社的意思。
只是,再扫一眼那帖子的时候却又微微蹙眉——这个小楷过于眼熟了,却不是荀滢的字。
“叫白果拿点丝线进来,”俞菱心想了想,便吩咐甘露,“另外你带着甘草去找几块精细的料子,回头我叫白果做几个香包回赠给荀姑娘和明姑娘。”
因着最近霜叶和甘草大部分时间都在整理账册库房,俞菱心身边伺候的人还是只有甘露一个,就顺势给白果提了个二等,也能更方便些出入说话。
虽然院子里资历更久的其他丫头有些不乐意,但霜叶和甘露都觉得这是大姑娘提拔自己亲自选的人,再加上白果勤谨乖巧,倒也合适。
眼看甘露与甘草皆应命去了,俞菱心才打开了那礼盒,果然是整整齐齐的六枝湖笔,中规中矩。只是稍稍再按两下,便发现湖笔底下的硬纸与盒子底部之间夹了另外两张纸笺,却是荀澈惯用的竹叶笺。
一张上写着:从六品泉州开阳府经承,九月十五。
另一张则写着:正七品江州盐铁执录,八月二十。
俞菱心不由怔了怔,但下一刻又明白过来,这就是上次在荀澈在车上与她提到的那件事——有关寇显的外放。
工部的考评在七月就已早早完成,主要也是因着工部是没有多少人要外派外放,但户部和吏部牵扯就复杂的多,原本应当六月底完成的考绩硬生生拖到了八月中秋后,所以寇显,或者说齐氏的这个前路也就一直悬而未决。
现在看荀澈的意思,应当是寇显面临着这两个选择,而职务之后的日期,就是确定外放之后的责令离京赴任日期。
若是寇显真的去泉州,山高路远,泉州地接南夷,事务也繁杂,赴任的日期会宽限些日子。但去江州那样的富庶之地,又是寇显的本乡,则几乎便是要在三四日内匆忙启程了。
刚好这时白果进门,俞菱心便将心中的疑问正面直言了:“这意思,是要我选一个?”
白果恭敬一福,答得倒是利落:“是。”
虽然荀澈那日与她匆匆叮嘱之间也透出了这个意思,但真的两张竹笺在手,基本上也就决定了寇显以及齐氏之后的命运,俞菱心仍旧觉得有些过于轻易了:“这样的事情,是要我这样决定?”
白果又欠身道:“奴婢只知,二爷请姑娘在今日内择定一张递还回去。但二爷也说,若是姑娘觉得为难选择不了,也不必勉强,二爷自会做主。”
“知道了。”俞菱心默然了片刻,前世今生有关母亲齐氏的种种瞬间再上心头,只是此刻她已经没有多少怨愤与不平,自然也谈不上如何的牵挂关怀,仅剩的只有几丝叹息,还有隐约的同情。
论起作死这件事,她两辈子加起来所识之人当中,唯一能够与齐氏相提并论的就只有荀澈的祖母荀老夫人了。
此外,齐氏再无敌手。
又沉了片刻之后,俞菱心最终还是拈起了江州的竹笺递给白果:“拿去给他罢。另外再提一句,苏太太想让我带她女儿一起去诗社,可能是朱家的眼线,问问他的意思。”
白果双手接了竹笺,便躬身退出。
等到甘露与甘草拿了料子回来,便见到俞菱心神色有些过于平静,站在窗边远远向外眺望着。两人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敢打扰,索性直接转了出去找白果商议荷包丝绦等杂事不提。
俞菱心听见了丫鬟们的动作,却也无意理会。她甚至也说不清此刻自己的感觉,难过倒是谈不上的,只是有几分解脱,还有几分怅惘。
转天晚上,寇显外放江州的消息便由俞伯晟带了回来,而启程离京的日子就定在了两日后的八月十九。虽然俞老太太不大希望俞菱心再去探望齐氏,但此番一别,少说也要五六年。因而俞老太太考量再三,还是将俞菱心叫到东篱居说了此事。
俞菱心还有那么一点点意外之色,主要是意外于荀澈如今在家养病,居然还能这样手眼通天的干预寇显外放,并且动作如此利落。
当然,落在俞老太太和俞伯晟眼里,就以为是她惊于母亲齐氏不日就要离京,母子二人对看了一眼,还是谨慎问道:“那你可有什么想头?”
俞菱心微微舒了一口气:“启程那日,我想去城外渡口送一送,再看一眼就是。旁的,就罢了。这两天就让寇家安心整顿行李罢。”
“但你娘会不会又起什么心思?”俞伯晟迟疑道,“只是那日我要去城北皇陵,万万告不得假,不然爹爹便陪你同去。”
俞菱心唇角微微一勾:“寇大人此番外放之事落定不易,他们不会有胆量再起旁的心思了。再者我也不会上船说话的,只在岸上远远看看便是。”
俞伯晟见她说的这样云淡风轻,内里却显然是笃定有主意的,再想想先前一回两回的险境都化解开了,便稍稍放心了些。
俞老太太也不好拦着,只说要让温嬷嬷陪着之外,多带几个仆从家人,几乎是备下要能打一仗的人手。
俞菱心不由失笑,却也没有推辞。她确实只想去渡口上远远看一眼,最多叫丫鬟再送点银子,不会出事的。不过祖母和父亲担心她的心情,她还是明白的。
两日转眼即过,俞菱心又叫霜叶从她嫁妆账上支了二百两出来,预备在渡口将银票拿给齐氏,就算是最后的一点心意了。
而到了八月十九的早上,俞菱心梳洗更衣完毕,带着丫鬟婆子一群人往二门去乘车,刚站定便见到了俞正杉笑嘻嘻地过来:“大姐姐,今日我陪你去渡口。”
俞菱心好生意外,几乎本能地就先朝俞正杉身后扫了一眼:“你今日怎么会回来?书院没有课业么?还是你又央着谁搭了顺路车?”
俞正杉笑道:“大姐姐你这可是冤枉我了,这次是大伯父叫我回来陪你的。”顿一顿,又挠了挠头,“不过,既然出都出来了,我就顺便,真的‘顺便’,请了荀二哥。”
话音未落,便见一身天青宽袖长袍的荀澈下了马车,走到她跟前微微颔首:“表妹,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