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回到北京的时候,已经是建兴三年的三月初六了。
此时收复夷州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
鉴于皇帝陛下不喜欢大肆张扬,所以在天津上岸之后,特意将入城时间放在了清晨,所属人员也分批入城。饶是如此,仍旧让耳聪目明的京师百姓知道了皇帝回京的消息,自发地在家门前排了香案,一时间整个北京城都笼罩在青烟之中,恍如仙都。
徐梁在这并不令他愉快的空气中步入国门,旋即解散了护卫,在少许近侍的随从下入了宫城。除了内阁在午门迎接徐梁,其他官员一概不许迎接,必须忠于职守。
“程老先生呢?”徐梁一眼就看到内阁首辅的缺席。
次辅李邦华上前道:“陛下,程阁老自昨年起便时常卧床,难以视事了。”
徐梁道:“还是要劳烦李先生代我问候程老先生。”
李邦华应声而退。
程贤去年大比之后就处于半退休状态,平均两个月上一份辞呈,不过皇帝陛下顾不上他,皇帝也不肯放,拖到了现在。
徐梁沿途也都在考虑内阁辅臣的递补问题,倒不在于人选,而在于方式。
在崇祯朝之前,内阁阁员的选拔方式是朝官廷推,名为“枚卜大典”。后人望文生义,不知此语出典,而说崇祯帝异想天开用“抓阄”方式选择阁臣,也算得上是文化惨剧。其实这枚卜大典更像是小范围的民主选举,在京五品官以上,以及风宪官都要参与,兼而又有任职公示的意思。
在廷推之外,还有皇帝钦点,中旨入阁这一渠道。虽然一样是位在宰辅,但有骨气的官员大多是不肯奉召的。在他们看来,廷推入阁是自己众望所归,靠皇帝青睐入阁却是佞臣之行。这种有意无意的抵触,让皇权与文官集团的隔阂更加明显。
“枚卜之事日后再议,”徐梁道,“我先入宫去看看皇后。”
阁臣纷纷行礼目送,心中对这位颇有圣帝明王姿态的皇帝暗自唏嘘。古者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如今这位皇帝为了国事奔波南北,连皇后生产都顾不上,这样的帝国不强盛,那什么样的帝国该兴盛呢?
不由的每日因为各种繁杂的国事感觉甚是劳神的几个内阁大臣们,忽然内心一松,觉得皇帝回来了,很多事情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解决了。
大家忽然感觉这种心理不该存在,暗道里来讲,我们不是给陛下分忧的吗?
为何陛下一回来,就成了为什么分忧的了呢?
三位阁老一时间都有一种枉为人臣的感觉。
早就有耳目灵通的宦官将皇帝归来的消息禀告皇后。
皇后对于皇帝回宫并谈不上有何欣喜,十分紧张倒是真的。
她知道自己应该视皇帝为终身的依靠,是这个世上最最亲密的人。老话不是常说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现在自己不该想自己是前朝长公主的事情了。
可有些事情越是不想去想,却总是忍不住去想。
因为自己身上流着前朝的血液,总是有那么一大批人堆现在的皇帝不满意,意图复辟。
只要是否忠诚暂且不提,其实他们都是为了恢复自己手中之前的权利罢了。
若是到时候皇帝生气此事,会不会不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若是其他的皇子登上皇位,届时又给如何处置自己的孩子?
自己到时候到底该不该帮孩子去争这个储君的位置?
没有孩子的时候天天希望有一个,有了孩子之后,又天天担心。
朱微婥心里很清楚,明朝因为立储君这件事情上可是屡屡都会大伤元气。皇帝为了这个朝廷付出了很多,他不想因为自己母子,将他一手打造的王朝毁掉。
徐梁敏锐的捕捉到了这股情绪,也能够理解:因为前朝的影响力不会这么简单的就终结,而眼前这个孩子将来很有可能身后回盘踞无数终于前明的臣子。
“这孩子像你多一点。”徐梁抱了抱儿子徐建泽。
“男孩都是越长越像母亲,他生下来的时候可像陛下了。”皇后在一旁道。
“他生下来的时候不是像只刚长毛的小猴儿吗?”徐梁随口道。
皇后噗嗤失笑,连忙又以咳嗽掩饰自己的失仪。
徐梁抱着孩子摇了摇,他很想如诗人一般写点“啊,这就是我生命的延续”之类的文字。
可事实上,徐梁看了半天,丝毫没有觉得这个小家伙与自己生命有何种纽带,鉴于大明皇子极高的夭折率,如果他明日夭折了,自己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心痛。这或许就是人与人的个体差异,有些人更能感悟到形而上的层面——当然,也不排除无病呻吟故作姿态。
徐梁唯一看出来的,就是自己的教育责任。
帝国的兴盛是个长久的大项目,自己做完之后,为了不让子孙糟蹋掉,必然要对子孙进行教育。
“他跟你一起住?”徐梁问道。
“臣妾看他还小……”皇后支吾道。
“嗯,就让他跟我们一起住。”大明的皇子小时候可不是跟父皇母后一起住的,由乳母和内官照顾,别殿而居,这才是真正的传统。不过徐梁很担心孩子的早教问题,所以特意下了令旨。
皇后听了自然高兴,乳母却不乐意。如果换个人,她或许已经喊出来:这不合体统。然而面对杀伐决断的皇帝陛下,她却没有这个胆量,只能垂头站在一旁,希望皇帝能感受到这股怨念……只要皇帝开口垂问,她就会将祖制和传统告诉皇帝,尽自己的本分。
可惜徐梁并没有去注意这些小细节,而是继续道:“以后尽量不要让孩子离开你的视线,大危险别有,磕磕碰碰也别太在意。不曾听人说么,若要小儿安,常带三分饥和寒。”
乳母终于忍不住要反驳了,刚一抬头,却见徐梁正抱着孩子望向她:“以后就住我卧房隔壁。”
“遵命,陛下。”乳母胆气尽消,连忙接过孩子,低下了头。
皇后真是恨不得一瞬都不离开自己孩子,闻言喜笑颜开,将头深深埋下,暗道:果然是自己骨肉,看着就是亲近。
“你也可以适当运动一下。”徐梁道:“静养心,动养身,不该偏颇。嫁给朕之前,你在宫中最喜欢什么运动。”
皇后闻言有些诧异,她长这么大,最大的运动量就是散步。若说喜欢,却也谈不上。
“会骑马么?”徐梁问道。
“当然……不会……”
“明天教你骑马。”
皇后心中登时泛起一股甜蜜蜜的滋味,对翌日的活动既是期盼,又有些紧张。
徐梁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看过了妻儿,一起用了午膳,下午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首先一点便是跟内阁商量“分赃”的问题。
这次对夷州用兵,朝中其实反对者不少。他们大多认为国家刚刚平静,正该休养生息。北面扩军用兵是迫不得已,南面用兵则是无端寻衅了。
许多人对于打下夷州的现实利益并不清楚,对他们而言夷州就是个蛮荒海岛。对于岛上的生番,按照儒道思想,文明的大明人不该去打扰这些野生动物,让他们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原始状态之中,这才是“德”。
徐梁可以在私下场合跟身边儿的旧部将说清楚收复夷州带来的经济和政治利益,但在君子耻于言利的大环境下,这种话绝不能公开说,否则就是败坏风气。
所以只能直接做。
“虽然今年的收益不多,不过我相信会逐年多上去的。”徐梁对内阁三位阁老道。
三位阁老面面相觑,心中琢磨着如何推辞这份分润。
无论如何,天家给臣子分润,这种事虽然在名义上是“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但真放在眼前还是有些骇人。
“吴先生是知道海贸之利的,”徐梁若有所指,“南洋公司给诸位的又是干股,先是不会亏,就算亏也不会从诸位手里拿钱。放心吧。”
“陛下,”吴甡终于道,“此事不妥。我等皆是国家阁辅,焉能无功受禄?这岂不是让我辈寝食不安么?”
“你们为我稳定朝局,已经是大功了。”徐梁道:“我知道诸位未必赞同我用兵,但这些日子朝政得以照规矩推行,异论之声得以压制,民心得以凝聚,这都是诸位先生的功劳,怎能说无功受禄?”徐梁没想到送钱出去还得如此耐心开导。
他又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思索,国家之利、官绅之利、百姓之利的问题。思来想去,我大明其实是两头穷。国家也穷,百姓也穷,惟独富了官绅。所以我一旦对官绅勋戚这些人开刀,立刻就有钱了。”
三位阁辅脸上并无异色,果然是宦海老将。
“问题就在于官绅是不可能杀光的。”徐梁道:“我杀得了旧日的官绅,而我自己提拔起来的人又成了新的官绅。若是我动手再狠一些,别说下面的官,就是诸位先生也不肯跟我一起治理天下了。”
“陛下,官绅亦是民心。”吴甡对徐梁的认识给予肯定,的确害怕这位小爷铁了心思要杀富济贫。
“官绅要富,百姓要过活,朝廷要银子,怎么办?我想只有内外两个法子。”徐梁轻轻敲了敲桌面,加重语气:“内里,咱们互相妥协,谁都别吃独食。官绅过好日子的同时,让百姓吃得饱穿得暖,让朝廷有钱养兵,抵御外辱,兴修水利。对外,咱们也不能看着泰西人远道而来抢咱们的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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