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印象很重要。
按照首因效应来说，一旦“先入为主”的观念形成了，那么之后就是不断地强化这个第一印象的过程，即便你想要去改变这些片面的评价，周围的人也会强行扭曲你，直到将你解释得符合这个固有印象为止。
第一印象很重要。
所以像这样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之后，我转过身，思索着应该则么样去介绍自己。
这种时候要是换成顾博，想必他能很好地应对这个场面吧，或许用一个简单的笑话就能一下子拉近和学生们之间的距离了吧。
只是可惜我并非是这样的阳光角色，不然大约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伤害身边之人了吧。
想要说出真心话，又想要获得大家的信任与喜爱。
果然，人生的悲剧十件事情里有八件都是因为想要的太多却没有对应的能力导致的。
即便如此，还是不得不说啊，毕竟从站上这个讲台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了退路。
“各位同学初次见面，很抱歉耽误了大家吃饭和午休的时间，我就长话短说了，顾博老师应该也说过了他下周临时有事要休息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就由我来给大家代课，今天也是提前来和大家打个招呼见个面。”
学生们并没有给我太多的反馈，就好像是一直以来他们都习惯了这样没有反馈的模式，大约并非所谓的中式教育的问题，而是某种像是淤泥一般缠绕在空气中的东西。
洛雪只是微笑着看着我，眼神中投来的分明是信赖。
那是我一直都知道，却又不知晓的信赖。
扪心自问，我大约从来没有给予她相同的信赖。
“我知道大家有很多的疑问，之后我会慢慢解答的，今天中午大家也不必去食堂了，我给大家准备见面礼的便当，味道虽然比不上那些店里卖的，但是应该比食堂要好些。”
大约是听到了我说的话，门口铁线莲以教师其他人看不见的角度朝着我投来了询问的视线，我点了点头，走过去和她一起把装着便当的箱子抱进来。
她从靠门，我从靠窗，两个人一起将三十八份午餐分发到每个人的桌上。
我在观察，每个人收到时的反应。
有完全没有反应的，有犹豫着点了点头的，有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的，有很开心地说了谢谢的，也有隐藏着不屑与鄙夷的。
我当然不指望这样简单观察下就能得出某种程度上的结论，只不过是单纯地开了个头而已，连缩小犯人的范围都谈不上。
毕竟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间教室里绝大多数的人都是犯人之一。
“大家其实可以开始吃了，大家一边吃一边听我讲就可以了，主要就是让大家先稍微熟悉一下我这个人，当然后面的午自习也取消了，那时候会给大家用来午休补觉的，大家不用担心。”
铁线莲朝我点了点头，就又回到门口去了，而我则是站回到了黑板之前。
“首先说一下我的名字，我叫荀风，荀字念第二声，和东汉末年曹操的那个谋士荀彧是一个姓，之后大家叫我荀风老师或者荀老师都可以，只要不要把我叫成苟老师就可以。”
我苦笑着挠了挠太阳穴，同学们中间终于是传来了小小的笑声。
这样就算是过了第一关了吧，虽然本不应该将这个从母亲那继承过来的姓氏这样用来开玩笑就是了。
在心底和天国的母亲道了歉之后，我重新面向大家开口。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该则么介绍自己，所以如果大家有什么想知道的我的事情，只要不是太过隐私的我都可以回答。”
像这样将主导权交出去的话，就是以退为进的第二步了。
“有有有，我有问题。”
有个男孩子高高地举起了手。
“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拿到座位表的我自然是还不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老师我叫李柟。”
“那么李柟同学，你问吧。”
“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他一开口，便又有几个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算是那种吗，对于年轻教师约定俗称一样的提问，没想到不止是小说里，连现实中也存在啊。
“没有，还有别的问题吗？”
这种地方或许该撒谎说自己有女朋友会好一些吗？
不过不坦诚的话，是不行的吧，我很清楚，青春期的孩子们其实对于谎言意外的敏感。
“没有嘛？和门口的姐姐不是恋人吗？”
现在的孩子都这么跳脱和喜欢瞎想的吗？
“不是，只是朋友和同事的关系。”
“诶？那老师今年贵庚了？”
“31。”
“骗人的吧，感觉老师最多大学刚毕业。”
“没有骗人，老师已经大学毕业很久了，不过说到这个……”
转过身，将“荀”的草字头用黑板擦抹掉，然后重新看向学生们。
“大家知道这个字则么念吗？”
“旬，也是念第二声。”
回答的人是慕容鸠，刚刚热闹了一些的教室立刻又降回到了冰点。
“很好，那慕容鸠同学你知道这个字的意思是什么吗？”
但是她却丝毫不在意，而是因为被我夸奖了而高兴地笑了起来。
“十天为一旬，这是一个时间长度的单位。”
“没错，这就是所谓的一个月被分成了上旬、中旬、下旬三部分的来源……”
说着我又将草字头加了上去。
“那大家知道加上了草字头之后，这个字除了姓氏还有什么意思吗？”
教室很安静，是因为刚刚发言的是慕容鸠，还是因为这个字本身就挺生僻的所以没有人知道答案呢？
“香草。”
洛雪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对，没错，这个字是古代的一种香草的名字，谢谢你，洛雪同学，《山海经》中的记载是‘青要之山有草焉，其状如葌，而方茎黄华赤实，其本如稿本，名曰荀草，服之美人色。’，也就是说‘荀’这种草从前是被当做美容用的药草的。”
说到这里我又顿了一下，环视了一圈四周，大多数人是一副不明就里、云里雾里的模样。
洛雪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有些不高兴的样子，脸颊轻轻地鼓了起来。
“嘛，我也只是随口一提，这和我接下来要和你们说的话没有丝毫的关系就是了。”
我笑着将手撑在了讲台之上，总感觉不这么做的话，接下来的话我就念不出口了。
“大家觉得今天的便当味道好吗？有没有冷掉？”
“没有。”
“没有，挺好吃的。”
“比食堂好吃多了。”
“老师以后还会给我们送吗？”
教室重新变得热闹了起来，有了些许像是烟火气但又不是这么一回事的缓和气氛。
“喜欢吃就好，这也算是某种程度上我对你们的贿赂。‘吃了我的东西，之后我上课就要好好听讲’这样的？”
“哈哈哈……”
“除此以外，这个虽然也不算是历史教学的范畴，但是我还是想和大家说一下我自己无聊的经验谈，大家边吃边听就好，这个也算作午餐贿赂的一部分。”
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选择着合适的言辞，并非是作为洛雪的父亲，而是作为一个教师，站在这个位置，我应该和学生们传达些什么。
“不是说人生相当短暂吗？其实不是的，人生中短暂的就只有美好的时光而已，比如同学们正在享受的青春就是。其他老师一定和你们说过，学生最大的天职和义务就是学习，这话倒也没错，但是要学习的可不仅限于书本上的知识啊。与人相处、发展爱好，这也是大家这个时间段应该做得事情，你们现在还能够依靠单纯的好感与朴素的价值观来选择朋友，等到了社会上之后，可就再也由不得你们了啊。”
“这个也是老师的经验谈吗？”
之前提问的李楠又一次举起了手提问。
“是的哦，不如说高中就是你们最后的青春时光了，等上了大学之后，你们当中的很大一部分一定会彻底放松下来，以至于大学基本啥也没干，自然也就称不上‘青春’了。所以在我的课上，除了必要的知识点希望大家能记下来以外，我的讲故事时间大家都可以不听，看小说、写小说、复习其他的学科、写作业什么的都可以，只要大家能够在回顾今日的时候，能够自信地说出不后悔就可以了。”
大家都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思考着我话中的真意。
“就像大家手中的便当一样，即便用上了所有的保温手段，能够坚持到大家的桌上被大家吃掉也就已经是极限了，不如说便当里很多菜都是为了几百年冷掉的也能好吃而提前准备的。大家的学生时代也是一样的，青春也是如此，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寻找自己的梦想，和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好好相处的这段时光，会成为一辈子最重要的财富。”
我顿了顿，露出了一定是出自于真心的笑容。
“一不小心说起来又像是说教了，其实我也是新人教师，也没啥经验和能够值得你们学习的地方，总之，接下来的一周时间，就请大家和我一起学习和进步吧。”
我朝着他们弯下了腰，鞠了一躬，再起身，看着他们或是惊讶或是思索的表情，在心底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我这样，算是有成功地给他们上了第一课吗？
然后我注意到了，有一个胳膊举了起来。
“这位同学你的名字是什么？”
“宿一。”
这个名字……啊，是洛雪初恋的名字啊，虽然还没有完全褪去稚气，但是这不是已经稍微有点大人样子了吗。
“宿一同学，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那老师能够自信地说出自己的青春没有任何后悔的事情吗？”
看来有大人样子的，不止是外在啊。
“不能，不如说我的遗憾实在是太多了，每次都会问自己‘假如能够重来，我能不能做出更好的选择’，然而这么问是没有意义的，以今日的自己去要求过去的自我毫无意义，但是我不会感到懊悔。大家要记住，历史的核心就是‘螺旋上升的矛盾循环’，没有办法重来的。”
“那老师为什么要和我们这么说呢？明明老师自己也没能做到。”
“正是因为老师自己没有做到，所以才不希望大家重蹈我的覆辙，如果大家遇到了真正热爱之物，就一定要竭尽全力地思考、燃烧自己地去抓住它，哪怕最后没有成功，也不必再为此后悔。当然如果还没有找到真正热爱之物，那就努力去寻找吧，即便最后没有在高中找到，也不必为蹉跎人生而懊悔。学习历史的真正目的，便是以史为鉴，将过去的经验化作自己解决困难的燃料。即便是老师这样已经枯萎了的草，现在也都很感谢那段时光。”
“那么老师想要我们得到的，是‘努力过了’的这个事实吗？”
向我提问的人变成了洛雪，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太过率直的眼神，反而却分不清其中的情绪和真意。
“不，我希望大家得到的，是‘努力’这个过程，即便大家已经吃完了便当，之后也会记得，在高中时，有过一个奇怪的老师讲了一些奇怪的话，虽然不记得他具体讲了什么，但是饭还挺好吃的，起码比食堂好吃。”
我也直直地回望过去，这便是我现在能够得出的答案了，绞尽脑汁所能够得出的答案——虽说是在昨晚做饭的时候想得。
“啊，对了，大家一会吃好了把餐具放到饭盒里盖上就行，我们会来回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