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只有十五,先帝又留下这么一大摊子给我,若是寻常人也就认命了,可我晓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身上背负的乃是一个国家和天下人的命运。
天下人都在为自己讨回公道,我心中自然有自己的公道,眼下大厦将倾,恢复太平是难,却也非绝无可能,我生于隋室十五年,就是竭尽全力也要试上一试的。
而对于先前的江都宫变,我未置可否,窦建德和李密等人却激烈地要求将此事追查清楚,我担心事态有变,遂应着宇文化及等人的请求先一步解散骁果卫,让他们自备行李回老家,余下不愿走的跟着我赶往齐州,如是一来既解除了我心底的隐忧,窦建德也只能对着借口逃跑的从犯们望洋兴叹,终是没出什么事故来。
骁果卫虽然部分叛乱,却仍有不少乃是朝廷忠属,半月来零零散散地走了三万余人,仍剩了近八万的人马跟着我不愿离去,好在先前本就携的吃用,齐州周遭的郡县亦有粮,赵地近来亦送来不少物资,莫说是养区区七八万的人,即就是分给闻声逃荒投奔来的百姓也是绰绰有余了。
虽说天下大乱,遍地起义,可也有轻重缓急之分,齐鲁为祸乱之始,皇帝征敛是一项,连年的天灾和水灾也是一项,十步一骷髅百步一泡尸,龟裂或泥泞的土地,四处垮塌破败的房屋,若说沿途所经之处只是人烟荒芜,这里便可以说是人间地狱。
地狱。
那人与我道,他们都是蝼蚁,正是因为他们,我才死无全尸,他们都该死。
可又为什么把我扔在这个地狱呢?
木斗内的粮食尽数倒入破旧的布包袱,我抬头看了眼身前排队领粮食的干瘪的百姓,大多被饿得面色蜡黄脚步虚浮,边暗嘲着我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没什么意思,边将盛了满包袱的粮食递给老妇,与她腼腆一笑。
正欲与下一位盛时,那老妇忽然捉住我的手。
她已是很老了,常年的饥馑催磨她的脸庞,使人看不出她的年纪,那双浑浊的老眼仔细看过我,叹息地捉住我的臂膀:“乖逊儿,看瘦得,官老爷发饭没,给吃得饱么?”
她当我只是个普通散粮食的兵卒。
我摇了摇头,见众人好奇看来,指了指身旁剽悍的军士,握住她的手贴着我晌午吃得圆滚滚的肚腹,笑道:“吃得饱,大人施恩,屯里只要干得好,一日给三饭呢,孙是长身体,吃不胖。”
说的是近来与民间征兵,军垦种地的事。
队伍里头的人听了我的话,皆惊讶地瞪大了眼珠子。
“一日三饭!”
“哎呀,这不得了……”
“要不把家里的小子送去?”
那关心我的老妇听了我的回复简单叮咛两句,才算放心走了。
队伍继续向前,议论声越来越大,得了粮的掂量着手里的包袱,私下掐着指头算了算,一眨眼就不见身影。
今日发粮乃是即兴,主要是为探探底下的人是否偷奸耍滑,没人被我抓住尾巴自然是好事,看着两方还算愉快,我自然得忙我的正经事去了。
我方回齐州府,王世充的信就送了过来,与前头的十二封啰啰嗦嗦的万言书没什么不同,依旧是罗里吧嗦的忠君爱国之言,里头夹杂着请求我回洛阳主持朝廷的话,说是听路过的骁果卫道我竟然在窦建德和李密手上,他忧虑得睡不着觉。
当然睡不着觉,且睡不着觉的绝非他一人。
不说本身的隋臣,山东河北最大的两个反贼头目,窦建德和李密都主动投我,再加上洛阳暧昧的王世充,不晓得以后这天下得变成什么样呢。
我正欲与王世充回信以作安抚,门外却传李渊的使者已至,说是有重要的事要向我禀奏。
自我在江都继位,做皇帝已有三月,那纸诏命一入长安便石沉大海,李渊至今未对我作任何表示,却忽然派人过来,想必是有试探之意。
“臣李神通叩见皇帝至尊。”
那使者初见我,与我一个照面便恭敬作拜。
他身侧的侍从呈递一物上来,近看原来是块巴掌大的玉:“我皇恭祝至尊登位,特献此宝,言‘麒麟当世,平分春秋’,还望至尊笑纳。”
王薄近来新入朝做刑部尚书,看到呈上来的麒麟玉,脸都快绿了:“此鹿头至前身一隔为二,正如关中蜀中与晋,李渊莫非是要如此二分天下?“
那李神通低头不答,此间静的可怕。
要我看,想二分天下,于哪方恐怕都很难。
我抚弄着手下强制分裂的玉,与今日的老妇一般叹息道:“唐王不知,这天下大乱,哪来的二分?是四五六七八分。此时遍地是王,战乱流离,苦的是百姓,朕不以为然。”
那男人终于肯抬头看我。
“陛下之意臣会代为转达,”他这次却自兜里取出一块巴掌大的木匣,与我疑惑转述:“唐王道‘臣谨记当年雁门之言,此物聊表诚意,还请陛下贴身佩戴’。”
当年雁门?
雁门那次……
他与我说了什么来着?
我茫然地接过那匣,是镶嵌着幽蓝舍利的金镯,那木匣亦是上好的檀木,许是放得时日太久,好生生的金镯也浸出一股沉甸甸的味道。
“尧遭鸿水,黎人阻饥。承天景命,献子于坤。帝勤沟洫,手足胼胝。言乘四载,动履四时。娶妻有日,过门不私。九土既理,玄圭锡兹。”
我不动声色地抚着腕上的金镯,垂目轻声道:“朕为天子,守土有责,怜悯苍生,也不过是履行本职罢了,我收了此物,你且去吧。”
李神通得了我的话自告辞而去,只留我一个萧索的背影。
想起上一世自己和生母的命运,我只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们都可怜,谁又可怜我呢?谁又放过了我的生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