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喻宝园
七月盛夏，铄石流金，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残云晚霞里都仿佛带了暑气。
杏林医馆是青石镇中唯一一间医馆，开在青石镇东边。
医馆不小，眼下人满为患，屋中开窗通着风，都似有滚滚热浪袭来。酷暑闷热，原本就让候诊的病患焦虑烦闷不安，嘈杂声里夹杂的孩童哭闹声又让人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子燥意来。
眼前四五岁的孩童由父亲带着，许是医馆里太热，又许是害怕看大夫，哭声越发大了起来，周遭坐着的人只觉天灵盖都快被掀了去，眼中多少有些不满。
孩童的父亲似书生模样。
书生先是温和安抚，后也将孩子抱起来哄过，但都无太多成效。
眼见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周围异样的目光中，书生只得黑脸相向，斥责孩子不懂事。
但当孩子委屈的眼泪如豆子一般落下的时候，书生又心软了。
孩子还病着，自是难受的。
书生心生愧疚，重新温和安抚起来。
孩童的哭闹声终于惹得身侧一个老叟不快，忍不住嘟囔了几句，远些都能隐约听着“还读书人呢，连自己的孩子都教养不好”类似的话。
旁人虽然没跟着附和，但眼神里透露的意思也都差不离。
书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
正好又一人起身去见大夫，孩童是下一个，孩童顿时扯开嗓子大哭，哭得撕心裂肺，“爹爹，我不去，我不去！”
书生脸色都涨红。
实在太吵了，早前没什么恶意的人，也纷纷投来不满的目光。
书生实在无法，只得将人放下来，奈何吼道，“病了不看大夫怎么行！再拖下去，你还想不想病好了！”
谁知这一吼，孩童哭得更厉害，“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方才还恼意的书生顿时愣住，眼眶也慢慢红了起来，奈何道，“你娘亲她过世了，你要我怎么办？我也束手无策……”
原来是鳏夫。
周围窃窃私语着。
周书生才来青石镇不久，镇子里都不知晓他丧妻了，那这孩子倒是可怜见的。
听到娘亲过世，孩童的哭声更大了。
周书生也不恼了，不骂了，但整个人都似泄了气一般，一声不吱，红着眼眶没说话。
与孩子不同，大人的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
也大都悄无声息。
周书生就这么朝着孩子缓缓蹲下，也伸手捂住鼻尖，眸间都是悲伤与黯沉。
身前是还在哭闹的孩子，周书生喉间凝噎住。
方才都还不满的旁人，眼下反倒还不好说什么，就这么面面相觑着，也有叹息的……
喻宝园正好搀扶着祖母进了医馆。
祖母的眼睛看不见，今日是来医馆请陶大夫替祖母看眼睛的。
喻宝园扶着祖母走得慢，刚至屋中，就见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围着，还有孩子的哭声传来。
“怎么了？”老太太小声问起。
宝园浅浅看了一眼，没看出端倪来，祖母不便久坐，宝园便扶她在近侧的位置坐下，轻声道，“祖母，您先坐着，我去看看就来。”
老太太颔首。
宝园上前时，见婉珺在一侧，遂唤了声，“婉珺。”
婉珺是医馆的医女。
祖母时常来医馆看眼睛，所以宝园也同婉珺熟络了。
今日的病患太多，医馆中的医女和药童都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无暇顾及此处，等回过神来，才忽然发现病患都聚集在一处。
婉珺正愁着，听到喻宝园的声音，眸间顿时清亮起来，“宝园，你来得正好，快来帮忙看看。”
婉珺一面领着他往前，一面言简意赅同她说起方才周书生的事。
临到跟前，又悄声提醒，“眼下还哭着呢。”
很快，周围便见一个十五六岁的俊俏‘少年’上前，眼神清亮，眸间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模样也生得斯文水灵，一看便招人喜欢。
若是女儿身，还不知该有多好看。
“哟，是宝园！”
“宝园来了就好了……”
青石镇本就不大，周遭的人相继认出宝园来，见她上前，都纷纷让出位置来给她。
喻宝园简单看了一眼，应该哭了有一大段时间了，所以在断断续续得哆嗦和抽气。
喻宝园在他面前蹲下，又特意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既不会让孩子觉得陌生而戒备，也不会离得太远，沟通不畅。
“让我看看，谁家的宝宝，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呀？”宝园唇畔微微牵了牵，温和的语气，尾音上扬，声音中带了些许童趣，也特意给对方留了打量她的时间。
打量，是观察的重要手段。
孩童虽然还在抽泣着，但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不由看向宝园这处。
能眼神交流，是与孩子间有效沟通的第一步。
宝园温声道，“我叫宝园，家住青石镇西边。”
说完，还不忘往西边方向指了指，宝贝的目光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就是注意力还在她这里，可以继续引导。
宝园继续，“刚刚看你哭得太伤心了，我想给你看个开心的东西。但是你有眼泪在，会看不清楚，我可以先帮你擦擦眼泪吗？”
宝园言罢，从袖间拿出一枚手帕，摊开给他看，也先征得他同意。
孩子眨了眨眼，最后，还是点头。
宝园征得他的同意，才伸手，用手帕轻轻给他擦眼角。
大人在情绪极端的时候，尚且会失去理智，小孩子还没有大人的自控能力，当情绪上来的时候，哭，就是最常见的情绪发泄手段。
同欢喜的时候就会笑一个道理。
所以，在宝宝们大哭的时候，试图和他们讲道理，其实并没有太多用处。
很多时候，还会适得其反。
此时可以做的，是先安抚宝贝的情绪，打开沟通的渠道，等宝贝能从情绪中走出来了，这个时候的沟通才是有效的，而非抵触的。
眼前这么小的孩子，注意力能集中的时间很短。
包括哭也是。
从宝贝刚才的抽泣声中，可以初步判断已经哭了很久，大的情绪已经过去了。
只是小孩子同大人一样，也需要台阶下，只是他们意识不到，只会等着大人发现并引导。不然，便还会处在早前的情绪围堵中，即便不想哭了，还是会不自觉得继续早前的情绪反应，甚至，更激烈的反应。
也就是，继续大哭……
所以宝园刚才给了他台阶下，他便一面点头，一面轻嗯着，目光看了看宝园，又偷偷看向自己父亲那处，但没有同父亲说话。
宝园给他擦了眼角，他能看清宝园了，又小声问起，“你刚刚是说，什么开心的东西？”
宝园眸间笑意，“那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告诉你是什么开心的东西。”
“力宝。”小孩子眨了眨眼。
“力宝？”宝园颔首，“哦，我记住了，是力宝，对不对？”
小孩子肯定点头，潜移默化里，注意力都在与宝园的沟通里，而不是沉浸在早前的情绪里。
而宝园的寻求肯定，会让小孩子觉得自己说的话被重视，也愿意沟通。
“你等等我。”宝园环顾四周，正好瞥到不远处书案上的墨宝，婉珺会意，拿笔沾了沾墨水，然后递给她。
宝园接过，一面在自己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认真’画着，一面同力宝道，“这是我的两个好朋友，你要不要一起认识？”
好朋友？
力宝好奇凑近。
只是没过多久就笑了起来——宝园在自己的食指上画了一个笑脸，又在相邻的中指上画了一个哭脸，然后，两根指尖来回勾了勾，动了动，就似指尖上的两个小人真的同他们招呼一般。
又因为一个笑，一个哭，‘它们’一起并排‘点头’和‘摇头’，在小孩子眼中，非常有趣而生动。
宝园继续勾了勾手指，“这是笑宝园，这是哭宝园。”
力宝记得她的名字叫宝园，所以听到‘笑宝园’和‘哭宝园’两个名字后，还特意凑上前看了看她的脸，然后再低头看了看她手指上的笑脸和哭脸，笑呵呵笑道，“笑宝园，哭宝园！它们好有趣！”
怎么会有趣？
婉珺心中唏嘘，但周遭都看得出来，方才哭兮兮的力宝，真的开始咯咯笑了。
宝园又道，“力宝，该你把手给我了。”
力宝朝她眨了眨眼睛，出于信任，先伸手，然后才问起，“做什么？”
宝园神秘道，“要不要看看‘笑力宝’和‘哭力宝’？”
力宝忍不住笑，“要！”
宝园便握住他的小手，也在他的食指和中指上分别画了一个笑脸和哭脸，力宝询问般看了看她，她点头，力宝便学着她早前一样，弯了弯指尖，而后看着‘笑力宝’和‘哭力宝’哈哈笑起来，高兴得合不拢嘴。
“还要不要看看猫猫力宝？”宝园追加惊喜。
“要要要！”力宝激动得想跳。
宝园又在他无名指上再画了一个小脸，然后一边三道胡须，力宝“哇”得一声，“真的是猫猫力宝。”
宝园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悄声的姿势，此时才同他认真说起，“这里是医馆，我们要提醒笑力宝，哭力宝和猫猫力宝，不能大声吵到别人。这个任务交给你，可以做到吗？”
“嗯！”力宝忙不迭点头。
方才的过程中，周书生也慢慢平静下来。
人都有濒临崩溃的时候，亡妻过世不久，他心中其实也压抑着。刚才被孩子的哭声左右，一时没忍住失控，眼下才回过神来。
正好药童撩起帘栊，先前的病人正准备从陶大夫这处出来。
要轮到力宝了。
周书生看向力宝，“力宝，该我们去看大夫了。”
“我不去。”力宝还是抵触。
但这次明显情绪比早前稳定，没有哭，只是眼巴巴看着父亲。
“你还生着病，看了大夫就不会难受了。”周书生讲道理。
“可是，我还是害怕。”力宝轻声。
宝园微微拢眉，“为什么会害怕，可以告诉宝园吗？”
“我娘就是看了大夫之后没有的……”力宝的声音里带着嘶哑，眼神中都是委屈，但说出的话却让周书生僵住，眸间有诧异，也有温润。
宝园微微顿了顿，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力宝不愿意看大夫，抵触大夫的缘由。
周书生也僵住。
是全然没有想到。
宝园伸手，轻轻抚了抚力宝的头，是宽慰。
大多时候，父母第一眼看到的，往往都是孩子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也会用固有的印象去判断孩子的行为是对是错，是不是故意。
但其实，每个孩子行为的表象下，往往都有根因。
孩子有自己特有的视角，只是不善表达，也不容易被理解。
力宝的声音里透着难过，没有哭，只是一直看着宝园。
宝园轻声道，“力宝的娘亲一定很勇敢，她想治好病，陪在力宝身边。所以，即便她可能也怕大夫，但还是会去看大夫，对不对？”
力宝轻嗯一声。
宝园继续道，“力宝的娘亲想一直陪着力宝，所以很勇敢，也做了努力。力宝想不想和娘亲一样勇敢，然后努力治好病，陪在爹爹身边？”
力宝转身看了看自己的父亲，然后点头。
宝园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去吧，像娘亲一样勇敢，做小小男子汉。”
“嗯。”力宝又点了点头。
宝园弯了弯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朝力宝道，“稍后记得告诉我，哭力宝有没有勇敢，它有没有偷偷哭鼻子？”
力宝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然后笑了起来。
周书生牵他去见陶大夫，临进屋前，他还不忘转头看向宝园。
宝园继续弯着手指，力宝才又咯咯笑了两声。
等力宝和周书生进了房间，宝园才缓缓起身。力宝其实很懂事，他很在意自己的爹爹，也知道自己的爹爹思念娘亲。
这样的孩子平日里应该很少哭闹，是娘亲忽然去世，没有了安全感；而平日里应当都是力宝的娘亲在带孩子，周书生真正与力宝相处的时间很少，又是在这样众目睽睽的场合，更会手足无措。
孩子有自己的社会属性，在家中，和在外表现出来的性格有时候甚至会大相径庭。
在家中的时候，周书生应当时常同力宝讲道理，力宝也听；所以在医馆这样的公共场合，周书生并不理解为什么力宝会一直哭……
这是症结。
父子两人还需要慢慢磨合。
宝园心中轻叹。
穿越之前，宝园就是X大学前教育毕业的硕士，喜欢和孩子相处，知晓如何与孩子相处，也懂得如何照顾这些小宝贝。
在这里，没有幼儿园。
她只能见到一些，做一些，算一些……
一侧，婉珺感激，“多谢了，宝园。”
宝园的目光也从房间那处收回，“还同我客气做什么？平日里又没少麻烦你和陶大夫，举手之劳而已，我本来也喜欢小孩子。”
婉珺心生感叹，“方才这孩子哭了这么久，都以为他不听他爹爹的话，在这里犯别扭劲儿。后来听他这么说，才知道他害怕的是什么……小孩子要是不肯开口，旁人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们心里害怕的，其实和我们想的不一样。”
婉珺也是有感而发。
这处是医馆，来这里的病人和孩子都不少。
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人人也都只能看到自己的难处罢了……
一侧有人唤婉珺，宝园看她，“你先去忙吧。”
婉珺再次道谢，“那你先照顾老太太，今日医馆人手真不够。”
“好。”宝园应声。
婉珺脚下两步，又回头看她，宽慰道，“别担心，老太太的眼睛会治好的。”
宝园莞尔，“借你吉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