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的那个雨天,我染上了一生都无法治愈的恶疾;而她,也许已是某位公子的枕边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彼时天色将晚,黄昏轻叩夜幕色的门。我已完成那日的学业,路上的野花沾湿了青衫与背囊。天边是一轮迟迟不落的夕阳。
一切依旧,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方才飘落的雨平添了几分愁绪,与夕阳更多了几许寂寥。
是老师今日留下的试题太难了吧,一时竟没有思绪。就连平日里最喜欢的花都有了几分衰败的病姿。
行至长街口,那一声声高呼打破了沉寂。可我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发觉:此时的长街比往常任何一日都要热闹,也都还要欢悦。
从旁人的碎语中,我得知了苏家小姐将经过此地的消息。
苏家小姐?!那位怀州苏家的大小姐?!
闻得此言,我一扫先前的低沉与不悦,在一声声的“借过”中挤至人群前列,一脸向往的神情,竟有些难以按捺住心中的激动——
苏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其先祖以战功起家,后代更是不俗,似乎有人是内阁大学士。十几年前忽得一小姐——苏家唯一的小姐,又出落得水灵,就更为苏老太所宠爱。听说近几年长得愈发清秀却迟迟未择良婿,都是苏老太怕她受了委屈没处哭诉。
这是与我一同念书的同窗时常谈到的。还说日后高中必要上门提亲,定教那苏小姐相濡以沫、生死相随。
此前听得这话的我只干笑两声,心中暗嘲他们俗气:于这滚滚红尘中流连了十多载,竟还只认得儿女情长。
却没想到今日的我竟也成了一个俗气的人。
许久,我没有望见苏小姐的身影,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落寞。人潮依旧汹涌,热情丝毫不减。
我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毕竟她是苏家的大小姐,我只是个待取功名的贫寒子弟——身份的悬殊致使我们本无瓜葛。我又何苦见着一面,日后徒增思念……
“苏家!快看!苏家!是苏小姐的轿子!”
离去时,只听见欢闹声比刚才更胜——料想是苏小姐的轿子已经到了吧……
我没有回首远望,只是略带笑意,与人群渐行渐远——路边的花是数不尽的娇艳。
可一姑娘却未曾站稳身子,随着躁动的人群跌入了我怀中。
我匆忙将她扶起,没有细瞧便放开了手。
“姑娘可还好?”
”小女子无事,倒多谢公子了。“
她的声音虽有些弱,却温婉如玉,
我忍不住向她看去——衣着虽显华贵,气质却不低俗;而那双眉眼,化温情为水,暗含秋波;一举一动似含风情万种,却并非落入红尘的女子般低贱媚俗。
她,是我至今难忘的平生仅见——许是某位大户人家的小姐。
此后的我金榜题名,入朝为官。曾无数姿态的女子从我面前走过,搔首弄姿,卖弄风情,可我都未曾出手挽留。也曾有幸面见当朝公主,与京城花魁欢饮,可内心深处总藏着一缕落寞——她们都不是她,再也无法扰乱我的心神,也无法再惊艳我一段岁月。
好久,我才缓缓回过神来。
许是见了我痴傻的模样,她竟扑哧一笑,更加摄人心魂。
我呆呆地盯着她——
”姑娘,可还好?“
她闻言挽起长袖掩面,可我还是听见了她的笑意——”公子好傻,小女子方才说完。“
我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失态之举,心中暗恨自己的蠢笨。
还未等她再次开口,我便以天色已晚为由匆匆逃去,只留下了她一人……
回到屋后的我端坐于窗前。
近日已入初春,巷子里的花到开得有些残败了,似乎再过几日便会和雪一般消融。
我好似失了魂,就那么痴痴地望着。是病了,脑海中迟迟挥不去的是她的身影。
我还未曾问得她的名字!!!
三日后……
今日正值佳节,傍晚时的灯会自然是热闹非凡的。因为我已经看过了。
而三天前偶然遇见的那位令我朝思暮想的姑娘,我相信自己已经将她忘了。即使再次谈起,也只是一位曾惊艳过我一段岁月的人。
明明夜幕下的灯市有着我从未见过璀璨繁华,身怀故事的人不计其数。可我还是被找到了——也许一切真的已经注定……
“这位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闻声,我抬头看去——她虽是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可容貌却已胜过了不少我平日所见的女子。似乎还有些机灵。
“我并不认识你家小姐。许是认错了。”
这丫头一眼便知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她家小姐自无需多言。而我又何时与她们有过交集?
“我家小姐说了,见了,你自会明白的。“
无法,我只好跟着她来到一处阁楼下。那是整个灯会最繁华的地段。
我看了眼自己平日里都舍不得穿的青衫,自惭形秽。
一路上,我感受到了不少人投来了嫉妒的目光。或许他们早已知晓一切,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这样的穷书生会出现在这里;那么多公孙王子,文人雅士,为什么偏偏是我——可就连我自己,也不甚明白。
等到步入房门后,我不由得安心下来。终于感受不到他们那杀人的目光了。
我刚松一口气,那丫鬟已退至一旁——我又见到了她,几日前跌入我怀中的那位姑娘;以为忘了,终其一生也无法再见的人。
那丫鬟见我直盯着她家小姐,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她一个眼神斥退了——一身素雅裙衫,不施粉黛,眉眼清秀,恰如春风中绽放的桃花,灼灼风华,婉若惊鸿。仅此一眼,我便再次沦陷。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只有她,也仅有她。我的心已容不下更多东西了。
那日聊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太清了。但她的一颦一笑都烙印在了我的心上,娇羞的模样我时刻都还记得。
我望着她出了神——如果这也是人间的一份美好,那我愿用一生来守护,用一世来回味。
她是从家中偷跑出来的。所以没多久,我们就分开了。留我一人在桌旁,手中握着她离开前赠我的红豆簪……
嘉庆十年,我不顾家人劝阻,只身赴往京师求学。当然,我并没有告诉她,那位送我红豆簪的姑娘——就连一封信都未曾留下。
嘉庆十六年,我终于高中。以新科状元之身纵马京城,一日赏尽城中花,好不快活!恍惚中,我好像在人群中看见了她的身影——那个一直在等我的人。
回归故里之时,欢喜之感已然全无,只剩下满心的激动——她,那位苏家的大小姐,名唤苏湄的姑娘,是否知道了我的消息?
可那日的我以状元之身寻遍了怀州,却再也没有找到送我红豆簪的那位姑娘了,再也没有找到了……
看完最后几行字,丁景生淡定地将其合上装入信封并置于桌上。
他的心却远不似表面一般平静。
“这是的确父亲的字迹……”
可平时从未听父亲提及……
丁景生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却又忽地想起在父亲离世前请来看病的那位郎中——
“身子到无大碍,只是心病难医……”
就这么一句话,让他们全家沉默了好一阵子。
丁景生的父亲平日里不大与人说话,素来不喜言笑。一年中总有那么几天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不愿小辈打扰。
就前不久,他的父亲还一摆家宴,与他们那些些小辈们高谈阔论、其乐融融,全然没了往日的肃穆。
还以为,会有一个好的开始……
“景生,怎么了?”苏离见丁景生楞了好一会,便不由得担心起自己的相公来。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哦……”苏离的朱唇微启,似有话要说。但顿了顿,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丁景生见自家娘子一副娇滴滴的模样,眼角还有些湿润,欲言又止,谁见了不会为之动容?
丁景生一把将她抱住,拥入自己怀中。一手揽着她的纤细腰肢,另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发梢,眼神中是数不尽的似水柔情。
“哭了?”
苏离正像一个小姑娘般将头埋入了丁景生的怀中,贪婪地吸食着他身上的气味。听到他的话,显得有些措不及防。
“没,没有!”苏离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了几分拔高。
“那是怎么了?”
听到丁景生的追问,苏离只好无奈地说道:“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像信中的那位苏小姐一般消失了,你也会不放过任何一个消息,苦寻我一世吗?”
的确,世上鲜少有那样真心的人,也鲜少有那样真挚的情谊。大多数的人之所以选择在热情退却后坚持,都只是向另一半的妥协。幸运的是,丁景生的父亲,恰是那极少数人之一。他的心,一直都装着当初偶遇的那位姑娘,已经容不下其他什么了。
“不会,”苏离身子明显有些颤动,这并不是她所想知道的答案。
“但我会一直等着你。一直到你愿意回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