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往凭栏榭去找华珠,穿过垂花门,小小的高缦履踏在青砖地上。细微的晨光也变得调皮,在她小巧的足尖缱绻流转。她瘪着小嘴不大高兴的模样,一面往前走,一面拿手掌拂菱花窗,曲折纹路划过细嫩的掌心。
脑子里浮现一张脸,如画的眉眼清冷淡漠,在她看来却颇有几分面目可憎。萧衍找她麻烦,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过七王,导致他以给她添堵为乐,还变本加厉,添到她家来了!
心头忿忿不平,七姑娘一路腹诽到凭栏榭前,仆妇们见她来,自是一番恭恭敬敬地纳福见礼。明珠探头往屋里张望了一眼,道,“华珠在里头么?”
答话的是范妈妈,她秀丽的面庞浮起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摊手道,“今儿个天气好,华姐儿起来就说要找您放风筝,刚出门儿!”说完拿着帕子指了指华珠走的方向,“不巧得很,她前脚刚走,您就来了。”
明珠听了微微颔首,笑盈盈道,“不打紧,既然刚走不远,我去寻她就是了。”说完踅过身,穿过垂花门出去了。
过来的路上没有遇见华珠,想是两人走的不是一条路。七姑娘觉得有些古怪,棠梨苑与凭栏榭,自己走的路是最近的,华珠是懒散性子,平日里多走一步都叫苦不迭,今儿刻意走远路,转性了不成?
她心下纳罕,一面琢磨一面往前徐行,穿过小拱桥之后是一片梅林。隆冬已过,雪化得差不多了,红梅千朵的盛景已经不复。花蕊有些疲色地堆在枝头,金灿的日光照耀,这片天地却显出几分难以言喻的萧条。
明珠不准备在此处多留,径自从边儿上的小道上穿过去,然而依稀的人声却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略皱眉,余光里看见梅林石亭中似乎有人影。
听人墙角这种事不怎么光彩,七姑娘自诩是个磊落的人,自然对此兴趣不大。她扑扑衣裳转身欲走,一个熟悉的女子嗓音却隐约传了过来,暗含焦急的口吻道:“年关刚过,父亲母亲都赐了不少东西,这些银子首饰你都拿去,先将你母亲的病治好再说。”
明珠眸子里浮起惊诧之色。
她惊疑不定,娇小的身子悄悄藏到了廊柱后头,悄然打眼望,却见石亭中站着两个人。
男的是个少年,十六七的年纪,五官俊气眉目分明,只是身上穿的是粗布麻衣,看打扮约莫是府上的下等仆从。对面的姑娘温婉清丽,月牙色的襦裙穿在她身上,有种飘然如仙的美态。
美姑娘脸蛋精致,只是面容却有几分病态的苍白,羸弱娇柔,竟然是久珠。
明珠吃了一惊,这时便听见那少年开了口,道,“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拿五姑娘的钱呢?”他面上的神色坚毅决绝,将石桌上的财物推到了久珠跟前,坚决道,“我母亲的病,我自然会想办法的。”
久珠的神情很焦灼,她皱紧眉头,“救人如救火,容你想到法子,只怕你母亲也等不了了!”说着抱着包袱一股脑儿地塞进了少年怀里,柔声却定定道,“这些财物,权当是久珠借给石头哥哥的,来日你出息了,再加倍还回来。”
石正峰低下头,紧抿着唇,半晌没有言声。
久珠只当他还是不肯接受,顿时气急攻心,竟然拿帕子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少年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替她抚了抚背,迟疑了半天才艰涩道:“你别生气,这些东西我收下就是了。”
男女授受不亲,这个举动显然出格。久珠好容易缓过气,见他的手掌抚在自己的背上,苍白的双颊登时浮起异样的红云。石正峰后知后觉,觉察过后也很尴尬,连忙将右手收回来朝她揖礼赔罪,木讷讷道,“冒犯五姑娘了。”
久珠心知这人没心眼,自然不会是故意的。可是他的手虽拿开了,残留的余温却隔着衣料灼烫了她的背脊。心口突突地跳,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转过头看着别处道,“此处不宜久留,石头哥哥还是快回去吧。”
石正峰木木地点了点头,垂首看了眼怀里的包袱,登时又觉颇过意不去。他犹豫了瞬,又正色道,“我石正峰虽然不是什么人物,可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五姑娘大恩大德,石正峰将来一定衔草相还!”
久珠被他这副傻样子逗笑了,掩口抿唇道,“等你攒够钱赎了身,再来图报吧。”说完四下张望了一番,叮嘱道,“这些财物,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是我给你的,否则传到父亲母亲那儿,我必是要受责罚的。”
石正峰重重点头,“五姑娘放心,我嘴巴严实,绝对不会将你供出来。”
不远处听墙角的明珠皱了皱眉。这个叫石正峰的人果然是个石头,不善言辞,听听这话说得多别扭,就跟他和久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一样!
同样有这种感受的还有五娘子,听了这话,久珠原本就泛红的脸蛋顿时红得更加彻底,她有些羞恼,沉了脸子下逐客令,“好了,我知道你不会忘恩负义,赶紧走吧,别叫人发现了。”
石正峰嗯了一声,这才拖着沉甸甸的包袱转身离去了。
脚步声渐远,明珠伸长了脖子一番打望,只见那少年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久珠也步履娉婷地出了梅林石亭。
七姑娘眼睛一亮,小小的身子从廊柱后头挪了出来,小手抬起来挥了挥,正要喊五姐,一只手掌却猛地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将她重新拖回了廊柱背后。
与此同时,一股清新的馨香漫入鼻息,她惊恐了瞬,听见华珠压着声儿贴在自己耳畔道:“听墙角还这么理直气壮地走出去,疯了吧!”
明珠两只大眼睛眨啊眨,掰开捂她小嘴的手掌转头看,不由大为震惊:“华珠?你怎么在这儿?”说完半眯了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一个“哦”字七拐八绕,拿细嫩的食指指着华珠,续道:“你也躲在这儿偷听久珠说话?”
四姑娘白了她一眼,扬手啪地一声将那只小手指拂开,嗔道:“那是你!我就是路过,看你偷偷摸摸地躲在这儿,顺道听了听!什么偷啊抢的,你丫会不会说话啊?”
“我鸭?”明珠挠了挠脑门儿,小脸上很茫然,“鸭当然不会说话啊,而且我没鸭。”
“……”华珠表情一僵,随之不耐地摆了摆手,“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完神色一正,拿眼风扫了扫久珠已经走出老远的背影,拿指尖轻佻地勾了勾幺妹的小下巴,“我问你,那男的是谁,认识不?”
赵七妹躲闪了一下,摇着小脑袋道,“不认识。不过看打扮,似乎是府上的家丁小厮。”说完狐疑地歪了歪头,不解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华珠抚着下巴半眯了眼,啧啧道,“不得了,这身份悬殊有点儿大啊。”边说边摇头晃脑地叹气,“不好办,可怜,可怜。”
这个反应令七娘子一头雾水,她拿小手摇了摇姐姐的袖子,道:“四姐姐说话别只说一半儿啊,什么不好办?”
自家幺妹一贯是个小木头,缺弦少筋,当然看不出端倪。四娘子刮了刮她的小鼻头,沉声道,“说你笨你有时候又挺聪明。你这傻子看不出来么?久珠喜欢那个人啊。”
听了这话,明珠一双大眼眸子当即诧异地瞪大,她瞠目结舌,“四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的!”
华珠翻了个白眼,将嘴里叼着的不知从哪儿拔来的草取了出来,拿在手里吊儿郎当地甩,“谁乱说了?”她伸出两指在眼睛那儿比划比划,“我告诉你,姐姐手底下写过的情情爱爱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什么都逃不过我这双火眼金睛。”
心知华姐又开始胡言乱语,明珠习以为常,已经能自动将那些她听不懂的字字句句忽略掉。她犹自震惊,上一世久珠是嫁给二王为侧妃,如果真如华珠所说,她属意那个叫石正峰的男子,那不是造孽么!
明珠有些惶惶的,两只白生生的小手不安地搅在一起,讷讷自语,“那可怎么办啊……”
华珠以为她在问自己,因略皱眉道,“我哪儿知道?听天由命呗。”她边说边拉着妹妹的小手往廊庑的另一头走,边走边叹,“赵氏这门第,即便是庶女也不可能配给一个下人,但愿久珠早日清醒过来,不要泥足深陷才好。”
七姑娘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四娘子挑眉,转眼看她道:“怎么了?”
“不能配给下人……”明珠若有所思,伸出个小手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只要对方不是下人,不就行了么?”
华珠狐疑,凑过去将耳朵靠拢她的小嘴,等听清她在说什么后,四娘子嘴角抽了抽。这个小姑奶奶,先是担心兰珠嫁给太子,再是使劲儿地给她介绍宣王萧穆,这下倒好,连久珠的婚事都开始操心了!
她哭笑不得,戳着妹妹的脑门儿打趣儿她,“你这丫头片子年纪小,想的比谁都多!姐姐们的婚事哪儿用得着你操心啊!”
明珠被戳得有些痛,揉着小脑袋撅起嘴,闷闷地不发一言。
她觉得华珠才是什么都不懂呢。自己是重活过一次的人,知道将来的命数,自然要竭尽全力使好的方向发展。兰珠和太子是孽缘,久珠配给瑞王也不是什么良配,她能阻止,当然得阻止!
幺妹埋着头不搭腔,小模样看上去气呼呼的。华珠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搡了搡她的小肩膀道,“哎,生气了?”
“……”哼。明珠别过头。
四娘子眼珠子一转,背着两手笑盈盈懂啊,“哎呀,我这儿有两个好消息,你先听好的那个,还是听更好的那个?”
七姑娘小耳朵竖起来,侧目困惑地望向华珠,“好的那个吧。”
“那就先说好消息。”提起这个,华珠的心情大好,喜滋滋地继续说,“听父亲说,太学馆已经建好,再过三日便开馆,男女弟子都收,咱们再也不用受韩先生的窝囊气了!”
明珠听了微微吃惊。
这件事在上一世也有,太学馆招学生,大越各处的世家子弟都能入太学馆求学。不过事情又与上一世有些出入,譬如说,上一世可没有招女学生这一条。
不过诧异归诧异,她还是挺高兴的,笑盈盈道:“那可真是太好了,只是礼书最敬重韩先生……今后不知多难过呢。那更好的消息呢?”
“更好的消息,就是女弟子也能一道学兵法,”华珠绽开一抹大大的笑容,朝她抛了个媚眼道:“授兵法的博士你猜是谁?”
明珠浑身寒毛倒竖,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她巴巴地吞了口口水,战战兢兢地干笑,道:“呵,我怎么猜得出来呢,总不会是七王殿下吧……”
华珠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喜道:“正是啊!”
晴空一道雷劈下来,七娘子眼前一黑,觉得头顶的天都塌完了。
那头四姑娘毫无所觉,仍旧是兴冲冲的语气,盯着明珠木呆呆的小脸道,“怎么,高兴得话都不会说了?”
“……”明珠欲哭无泪,这算哪门子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