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了干嘛啊,说不定还有用呢!”小孟对着那一长排几乎占满了一层书架的教科书“啧啧”感叹。
“正好留着什么时候送你去小学‘回炉重造’。”陆遥瞥了他一眼,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一点也不过分,就他那小学毕业考的成绩那才是该“啧啧”感叹惨不忍睹,也不知道他爸是花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托了什么过硬的关系才把他塞进了陆遥即将要念书的中学。
一个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个是边远乡村的“问题少年”,陆遥怎么觉得自己为这即将到来的初中生涯油然而生一种心慌慌的感觉呢?
“大遥遥,你对哥的智商不会有所怀疑吧?”正在小孟打算为自己的智商辩驳一二时,口袋里似是金属碰撞的“噪音”突然响起。
陆遥皱眉,看他掏出手机接电话,她觉得孟二流子这个人,不仅智商堪忧,连带着品味也不免让人惆怅。
陆遥此时正站在两间房间的中间,右手边是她过去那间阳光充足,自带飘窗和独立卫生间的套房,左手边则是几乎没有阳光眷顾局促得连转身都困难的新房间,她的手里正捧着最后需要搬的一点零碎之物。
小孟接这通电话时,她莫名的站定在了两间房间的正中间,陆遥清楚的看见正在听电话的小孟的表情突然变了。
他似乎咬了一下牙,平日里最是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人,此刻的脸部线条徒然锋利了起来,目光中惊愕、狼狈与难以言喻的痛楚接连闪过,好像被什么东西在某一处旧伤疤处狠狠的抓了一把似的。
“大……遥遥……”小孟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喉咙中某个正在发育的部位,眼神无助又哀伤的望着站在过道中央的陆遥。
不管是南房间还是北房间的光线似乎都只能照到自己房间的门口,竟然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向前一步,让站在中间的陆遥全身仿佛都笼罩在了一大片的阴影里。
小孟很想问问,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可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水冲垮了蚂蚁窝,哪儿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呢……
一周后
“遥遥?”
身后的房门被推开,一个轻缓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陆遥此时正蜷缩在一张如公主般梦幻的床上,从床顶开始倾斜而下有些浮夸的蕾丝床幔,将她整个人像是遗世般孤立于这一方小小世界中。
方苑轻轻叹了口气,拖着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向那片悄无声息的“世界”。
她坐在床沿边,拉开一侧的床幔,一只细长消瘦的手轻搭在陆遥的肩膀上。
“遥遥,我知道你没法接受,外婆和你一样难过,你失去了你的母亲,而我,失去的是我唯一的女儿……”方苑闭上眼睛,顿了顿,强压下心口的疼痛,语气尽量平缓道,“可这件事我们谁都改变不了,我们只能接受它的发生,如果你爱她,就应该好好的继续爱她所爱的人……”
“她所爱的人?”床幔中传来一声含混不清的呢喃。
“是的,”方苑倾身靠近躺在床上的那个令人心疼的身躯,双臂环绕上她小小的肩膀,哽咽道,“她爱你,爱你父亲,也爱外婆和外公,所以遥遥,请你带着她所有的爱继续爱我们,从今以后,负重前行……”
陆遥穿戴整齐,随着外婆从二楼的楼梯上下来,踩下最后一步台阶时就看见了背对着自己站在客厅里陆匀的背影,她以为自己早已干涸的眼眶里莫名的涌上了一阵湿意。
不过是几天的时间,陆遥发现他的背脊竟然不似从前挺直,宽厚的肩膀仿佛往下沉坠了几分,她觉得也许还能从他的鬓角中翻出几缕银丝。
看到她的出现,正在说话的父亲和外公同时噤声,外公垂着眼眸手里不停磨蹭着他那只几乎褪光了搪瓷的“军用水杯”。
陆匀转过身朝着她的方向似乎抿了抿嘴角,陆遥觉得他也许是想冲自己宽慰的笑一下的,只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来宽慰别人了。
七天前,尹方捷女士遭遇车祸不幸去世,陆遥从小孟的那通电话中得知这个噩耗。
母亲的葬礼结束后她被送到了外婆家,她一直躲在房间里没有出过房门一步。
她不哭不闹,只是吃了睡,睡醒了又吃,不怎么说话走动,安静得仿佛一个只会喘气的布偶,连思维都是停滞的。
这几天她一直躺在床上,睡着的时候不会做梦,醒着的时候脑袋里依然一片空白。
但如果陆匀今天不来接她,她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也迟早会结束。
陆遥觉得这真的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情,因为她还活着,能吃能睡,会走会跑,会考虑明天会顾忌别人,所以或长或短,她最爱的那个人最终会变成自己的一个回忆,留在她心里最痛的角落里,十年二十年后,有关于那个人的所有一切都会蒙上灰沾上渍,变得不像今日这般让她难受和痛苦。
十三岁的陆遥,在自己最亲的人身上明白“人死不能复生”这样残忍而不可逆的绝望后,仿佛一夜之间从嫩芽中抽穗而出的枝桠,收起不谙世事躲在母亲羽翼下小女孩的“天真”与“娇气”,迎风而立,一往无前。
就如外婆说的那般,带上对那个人的思念和爱,负重前行。
陆匀开车在高速上疾驰,不似他平日里求稳的开车风格,陆遥有些不习惯,忍不住伸手拉住车顶的扶手。
可是她默不作声的忍耐着,在一个失去妻子的丈夫面前,她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才能让他不那么痛苦,可能仅仅是她想要安慰他的初衷就会把他带回那个痛苦的漩涡中去吧。
就好比她自己,她虽然可以从痛苦中走出来,但她却不希望任何人带着同情和悲悯看待自己,觉得自己可怜又无辜,觉得没了母亲的她真是惨。
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替自己放大数百倍的痛苦!
痛不痛,有多痛,痛多久,只有她自己能体会,不需要谁的“提醒”!
所以她才会躲在床幔中,躲进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中,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舔舐自己的伤口。
陆匀和她是一样的,在失去最爱的人之后,把自己严防死守在一个孤独冰冷的世界中,守着对那个人的无尽思念,和自己那份永远得不到解脱的哀伤的精魂。
陆遥家后来买的这套三居室,位于S市繁华地段的黄金楼盘,站在阳台上或者是南边两个房间的飘窗处,都可以将S市划分为东西两个区域的“母亲江”一览无余,十六楼的高度还能将对岸正在建造中的巍峨大厦尽收眼底。
到了晚上,更是能瞧见滨江大道上的路灯,如龙腾飞蜿蜒绵长数公里,远处江面上交错开过的游船上各色彩灯和广告灯交相辉映。若是再等上几年,等对岸几座正在构建中的大厦完工,安装上各色夺目绚丽的城市景观灯,那可真是一派绝美的城市夜景之色。
这样的景色太过于人工雕琢,并不符合尹方捷女士小布尔乔亚的浪漫主义情怀,但她当年竟然听从了陆匀的建议,放弃了远郊一处自带花园的别墅,破灭了她想要亲手打理一座花园的梦想,愿意屈居于一套城市公寓中。
这样的一套三居室,其实于他们一家三口倒也是够的,只不过陆匀的书房变成了陆遥的琴房,而他只能在自己房间摆一张小书桌将就。
陆遥的性格,一半随了母亲,骨子里流淌着乌托邦的文艺与浪漫,而另一半随父亲,时常会表现出一种残忍的现实与刻薄。
陆遥既怀念住在市外婆家那栋,有些年头且名声在外的洋房里的优雅惬意,也喜欢S市三居室的现代与自由。
陆遥走在前面,陆匀拿着她的行李跟在后面,两人相顾无言从电梯里走出来。
这是栋两梯两户的高层住宅楼,陆遥家是东面那套,坐西面的电梯上来后,出了电梯门需要穿过电梯厅的过道。
陆匀抬脚刚走出电梯就差点撞上突然停住脚步的陆遥。
陆匀看到女儿转过头看了自己一眼,那一眼里满含了惊讶和不敢置信,然而还不等自己向她解释,她几乎是飞扑到了家门口,落在门上的敲门声却异常的轻柔,惶恐得像是怕吓跑了屋里的谁。
“遥遥……不是……”陆匀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可是陆遥纤细的后背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何其忍心去伤害她啊!
“是,是她吗……是她回来了吗……”
陆遥有家里的钥匙,就在她外套口袋里,可是她固执的一遍遍的敲着门,门缝内漏出的那一片微弱的灯光,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强迫自己必须藏起来的思念,在此刻固执的敲门声中忽然变本加厉地涌了上来,一股脑的将她淹没!
“求求你开门……求你了……”陆遥从呜咽到哭出了声,泪水浸湿了那张瘦了一圈的脸,她仿佛把所有的不甘与执念都寄托在了这扇紧闭的大门之后,而压抑的痛苦与无边的疲惫却在这一刻纷至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