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南方从肖书记家里回来的时候,就透着心事重重的样子。
方圆刚学了钩针,坐在床上给肚子里的宝宝钩双小袜子,她看见丈夫的样子,开玩笑道:“是送礼被批评了么?”
陈南方把老家带过来的特产,分了一些出来给肖书记送去,刚回来就这表情,方圆才会有此一说。
陈南方搓了搓脸,手掌把脸上的皮肤都摩得微红了,他犹豫了许久才说:“我明天要去海市一趟。”
方圆这下坐不住了,从床上站了起来,捧着肚子走到他的身边,问:“出什么事了?”
陈南方摸着她的肚子,心情沉重道:“肖书记的一个老首长和夫人,被这场运动波及,下放到五七干校了。这位老首长的儿子也被送去林场改造,现在他的小孙子一个人在海市,他特地写信给肖书记,让他安排人照顾孙子。肖书记不便出面,让我帮他跑一趟,把孩子接回来。”
五七干校是全国各地各部门根据最高领袖指示兴办的农场,是集中容纳党政机关干部、科研文教部门的知识分子,对他们进行劳动改造、思想教育的地方。
方圆轻叹:“那我帮你收拾东西吧。时间这么紧,能订到车票吗?”想到亲人全都不在,留下一个孩子,她不禁心生怜悯。
“肖书记明天一早让人把票给我送过来,我刚才也去和厂里请过假了。”陈南方看了方圆一眼,踌躇道,“孩子可能要跟我们生活一段时间。”
方圆微怔,傻傻的看着陈南方。
陈南方不敢看她的眼睛,他知道方圆再过一个多月就要生产了,这时候再把一个孩子接到家里,肯定会给她增添负担,但是自从知道是他认识人的孩子以后,他有不得不接的理由。
他梦里的那一世,中年创业,之所以能发展得这么顺利,得益于一个人的帮助,他就是这位下放首长的儿子童放。
他现在刚下放到D省林场劳动改造,陈南方是几年以后遇到他的,两人在困难的环境中结识,彼此投契,童放在林场劳动改造期间,陈南方对他照顾颇多,那场运动过后,他回到了工作岗位,因为家里长辈关系和自身的能力,一再受到提拔,官居高位。
知道陈南方兴办企业,在他能力范围内,给了陈南方极大的照顾,陈南方一直感激于心。
当年听童放提过,他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后来去世了,每当他说到这个话题,都会悲伤痛苦不可自抑。
现在有机会帮他,陈南方责无旁贷,肖书记和他谈及此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了下来。只是回来的路上,想到会给方圆带来的麻烦,他就有一些自责。
“孩子多大了?他的妈妈呢?”听陈南方提到孩子会和他们一起生活,方圆说不上不高兴,难免会多了一丝负担。她现在身子日渐笨重,马上要生产了,再加上月子及哺乳期,自己的孩子都没有信心照顾好,再来一个小孩子,顿时有些压力。
“孩子才三岁,他的妈妈……吃了一些苦,受不了生活的剧变,已经去世了。”童放的妻子家庭背景复杂,在这场运动中,她首当其冲,其实童放也是因为她的问题受到了牵连,她是投河自尽的,只是这话,陈南方突然不想对方圆提起,他觉得这些太残酷了,不想方圆知道这些事。
“三岁?!”方圆惊讶,她还以为孩子已经有七八岁了,“那他怎么一个人在海市生活?”
她替这个孩子担心。
“家里的一个保姆在照顾他,不过房子被没收了,保姆也是农村的,两个人现在没有地方住,所以我明天就要出发,免得孩子跟着保姆一直流落街头。”
“我替你收拾行李。”方圆转身要去开衣柜的门。
陈南方把她抱住,从背后轻轻的问她:“你不怪我?”
方圆笑了,“辛苦的人是你,我一天比一天笨拙,我们几个都要你来照顾,我怎么会来怪你。而且谁听了这事,都会起恻隐之心的,何况又是肖书记拜托你的。”
“老婆,你真好!”陈南方亲了亲她的脖颈道。
陈南方简单的带上一件换洗的衣服和面饼干粮,第二天一早拿到车票以后就出发了。
余阳县距离海市并不远,从余阳中转站坐火车到海市,只要四个多小时,他到海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按照手上的地址,他来到了一幢三十年代的公寓楼前。
门口有警卫站岗,陈南方朝他敬了一个军礼,拿出了自己的退伍证和介绍信,问他童首长家是不是在楼里。警卫警惕的看了他一眼,说这里已经没有童首长,只有走资派童安国,不过他们一家已经被赶出干部楼,现在不在这里了。
陈南方见此,只能出来,在附近找了一间招待所住下,再四处去找一下童放的儿子。
相比余阳县的省会南华市,海市要大得多,这个老都市,现在到处都挂着条幅,全是最高领袖的语录,曾经最时髦的城市,现在也都是蓝灰绿的海洋,群众的身上很少有其他的色彩。
陈南方在童老的老公寓周边转了两天,向周围的住户打听小童的消息,但是大家都表示没见过老保姆和一个三岁的孩子。
他又把海市的福利院跑了一遍,没有发现小童的踪迹,他只有动身去老保姆的家乡,邻省的乡下去找人。
当他去到王家村的时候,正值农忙时分,一垄垄的稻田里蹲满了插秧的生产队员。
陈南方向人打听了老保姆的住所,等他找到地方的时候,发现还是来晚了一步。
老保姆哭着和陈南方提起,她和小童被赶出了公寓楼,在海市街上露宿了几天,一直没有等到童老的人来接孩子,她只能把小童带回老家,她儿子知道小童的祖父母和父亲都被打成Y派,说不能养着这个黑五类的子女,今天一大早就带着小童出门,她拦不住儿子,不知道他把孩子送哪去了。
陈南方忍着怒气问,她的儿子回来了没有。
老保姆摇头说儿子也还没有回来。
陈南方只能留在这里等他的儿子回来,找他要人了。
期间老保姆一直哭着向陈南方道歉,说童首长和童大姐都是好人,童放夫妻待她也很好,她在童家的几年,一直受到他们的照顾,儿子能在生产大队当上会计,也是有童老的关系,她没有把小童照顾好,愧对他们。
陈南方一言不发,孩子如果好好的,一切都还好说,如果小童出了什么事,这家人首先逃不了干系。知道童老一家对他们多加照顾,竟然不愿意多收留一个三岁孩子几天时间,真是忘恩负义的货色。
傍晚的时候,老保姆的儿子才进到家门,他一回来就嚷着口渴要喝水,妻子朝他走来,扯了扯他的袖子,指了厅堂里坐着的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告诉他有人找。
陈南方看见他回来,直接起身向他走来,高大的身材靠近,给老保姆的儿子一阵无形的压力。
老保姆连忙上前,扯着儿子问他把小童送哪里去了,赶紧告诉来人,他是童老派来接小童的。
男人迟疑,他没想到真的会有人来接孩子,他问陈南方是谁,是不是和走资派是一伙的。
陈南方没功夫和他瞎扯蛋,沉着声问他孩子在哪。
男人犹豫一下,才告诉陈南方,小童被他送到了乡里关押一批劳改犯的牛棚里,他说黑五类的子女就要和黑五类在一起。
陈南方控制着火气,把拳头捏得咯吱作响,男人的妻子和老保姆吓到,连忙拦在他的身前,害怕陈南方动手打人。
陈南方没有再理会他们,掉头就走了,院子的门板被他用力一甩,哐的一声掉了下来,吓得屋里的人惊退一步。
一个孩子坐在一条土狗旁边,小手捞着土狗饭盆里的粗糠,往小嘴里塞,他的脸上黑污,微卷的头发粘在了一起,只剩下一双浅棕色的大眼睛,带着天真与无助。
陈南方谢过带他过来的社员,他脸上的表情尽量的放柔和,走到孩子的面前,蹲了下来,轻声问道:“你是童童吗?”
孩子抬起小脸看着陈南方,屁股往后挪了一下,小脸上有一丝惶恐与紧张。
“别害怕,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我叫陈南方,我是来接你回家的。”陈南方报上自己的名字,试图安抚孩子的情绪。
孩子听完以后,低下头扯着地上的小草,没有说话。
陈南方从包里找了一下,拿出两颗糖果来,这还是他出门之前,方圆递给他的,知道他这趟是去接孩子,让他哄孩子用的,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水果硬糖放在小童的面前,他马上抬起头,犹疑的看了看陈南方,又盯着地上的糖果,一时不敢伸手去拿。
陈南方笑了,把糖纸剥开来,朝小童递去,他马上张大小嘴含住,那股甜意从口腔开始传到了心里,小童吸吮着糖果,歪着脑袋打量起陈南方了。
“你爷爷叫童安国,你爸爸叫童放,你叫童童,对么?”陈南方笑着问道。
“……童星辰。”
他的声音清亮而稚嫩,陈南方的心更加软乎了。
“原来你的大名叫童星辰,你好,我是陈南方,很高兴认识你。”陈南方朝他伸出大手。
小童犹豫一下,把自己脏兮兮的小手放到了他的大掌里面。
一大一小的手掌轻轻的相握,心也开始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