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奥丁,迎来了五十年不遇的严寒。十月中的时候,大雪就封了山,到了十一月,往年正是秋意盎然、阳光明媚的时候,帝都已经被白雪覆盖。
因为没有来得及准备,北半球的供暖系统陷入紧张之中。而南半球的酷暑带来的干旱和瘟疫又给灾情雪上加霜。
皇帝重病沉疴,昏睡的时间比清醒的时候多得多,而且急剧削瘦,全靠营养夜维持着生命。就连新年晚会,都是王储安娜贝尔代替皇帝主持的。很多人都在私下悄悄说,皇帝恐怕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安娜贝尔忙得在学校见不到人,有人猜测她会暂时休学,可是期末考试的时候,她还是出现了。她匆匆做完了试卷,又在侍卫和秘书官的陪同下离开了考场。
威廉敏娜的座位在窗户边,刚好可以看到安娜贝尔被众人簇拥而去的背影。年轻的女孩高傲自满,丝毫没有受到帝都灾情的影响。真不知道她这副样子被媒体看到,又会怎么特写大写了。
皇帝重病,王储代理国事。安娜贝尔已经是这个国家实质上的主人。她的确有这个骄傲的资本。
其实那个时候,威廉敏娜他们都已经在为皇帝的逝世做准备了。宫内省开始给他们定做丧服,彩排葬礼流程。皇宫里奢华的装饰也已经被取下来,所有人都放轻了脚步,低头细声说话。
这一切让威廉敏娜觉得有种憋气的难受。就好像皇帝的死期已经定了,大家都在期待着那天的解脱一样。
一月的时候,元老院召开了一年一度的长老会。
皇帝重病,安娜贝尔接替他主持会议。她首先做的,就是重新拟定了一份旁听席的邀请名单。而这份名单,让旁人大跌眼镜。
“她邀请了民主运动的领袖和很多运动人士。”汉斯博格私下告诉威廉敏娜,“王储的这个举动得到了民众的一致好评。”
威廉敏娜正在阅读器上读着帝都出版的《麦田》报,专栏作者用他辛辣尖锐的语言对安娜贝尔的这种谄媚的行为讥讽嗤笑。而另外一份《帝国时代》周刊里,则用超级大的篇幅和立体全息影像赞美着安娜贝尔的睿智和宽容。
她没有去听有声的新闻,那只会更加热闹。
“爷爷要是知道,估计会很高兴。”威廉敏娜关了阅读器,“爷爷一直都想改革。只是我一直以为安娜贝尔不会乐意。”
“她很有可能是做给皇帝看的。”
“看来爷爷的病有好转啊。”威廉敏娜嗤笑了一声,“你觉得爷爷会吃她这套吗,欧文?连我都看出来她在装模作样呢。”
“我想陛下比谁都清楚。但是他会选择去相信。”汉斯博格修长的手指轻敲了一下扶手,“一个国家不能频繁地更换储君,而陛下的身体又的确欠佳。”
威廉敏娜看着纸质报纸上安娜贝尔笑得亲切温柔的照片,嘴角的笑充满了轻蔑:“这么说来,只是不得不选择她?”
女孩哼了一声:“希望她也能意识到这点。”
新学期开学前的那一个礼拜假期,威廉敏娜和卡恩斯跟着凯瑟琳姑妈去了他们在邻星的庄园,安吉拉和卡恩斯的两个朋友也在被邀请之列。
孩子们没有受到政治气氛的影响,他们在庄园里玩得非常痛快。打雪仗、坐雪橇、泡温泉,然后裹着浴巾在壁炉前玩最新版的“大庄家”游戏。
凯瑟琳公主夫妇是一对开明又充满爱的夫妻,对孩子们严格又不失宠爱。他们纵容孩子们的捣蛋,不督促他们写作业,也不让帝都阴郁的政治影响到孩子。这让孩子们都觉得这个假期就想天堂一样。
只是有时候孩子们看电视的时候,会看到新闻里播出长老会的报道。安娜贝尔和自由党领导人站在元老院前洁白的台阶上,亲切地握手微笑。那和善的样子,简直一点都不像她了。
“她才十七岁,看着就像二十七的老女人了。”卡恩斯大声讥讽,“我要是她,肯定会半夜做噩梦醒来,然后大哭。”
“你要是像她那样站在元老院门前面对记者们,我打赌你会吓得哭出来。”安吉拉嗤之以鼻。
“亲爱的,他才不会吓得哭,他只会搔首弄姿罢了。”威廉敏娜哈哈笑,“卡恩斯坏小子,那些女生是不是这么称呼你的?”
“这是对我的赞美,女士们。”卡恩斯十分得意。
“省省吧。”安吉了冷哼,“你才十三岁,下面的毛都没长齐呢。”
卡恩斯猛地凑到她面前:“你怎么知道?你偷看我洗澡?”
安吉拉防备不及,脸一下红了。她结结巴巴地说:“谁……谁偷看你了!本来就是,你这个白痴!生理课上都说了。你在高级部的男生面前只能算是个小菜鸡!”
卡恩斯大声哼哼着,“别得意,等着瞧吧。还有薇莉,别在旁边偷笑。五年后,我就会性感热辣得让你们女生尖叫了!”
“我会等着的,老虎先生。”威廉敏娜翻了个白眼,看文化频道的破案节目去了。
那天,威廉敏娜是凌晨三点的时候从床上被叫起来的。汉斯博格轻轻摇醒了女孩,然后让保姆给她换衣服。
威廉敏娜的脸被热毛巾捂了一下,才慢慢清醒过来,“怎么了,欧文?”
“我们要回奥丁,殿下。”
威廉敏娜揉了揉眼睛,然后神智清醒了过来:“爷爷怎么了?”
“他的病情突然恶化了。”汉斯博格说,“帝都方面传来消息,让您和凯瑟琳公主一家返回蔷薇宫见他最后一面。”
威廉敏娜紧咬牙关,自己接过他递来的衣服穿好。
汉斯博格帮她拉着衣服袖子:“您要做好准备,殿下。安娜贝尔殿下同意了督促□□修正,才得到的自由党人的支持的。她只有这样才能把她父亲造成的负面影响挽回回来。”
“可是安娜贝尔痛恨修整□□,她想做一个□□女王。”小女孩看着秘书官的眼里流露出来和年龄不符的成熟和精明,“如果自由党发现了安娜贝尔只是在敷衍利用,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把目标转向我吗?”
“至今为止都还没有自由党的人来接触过您。我想他们是很有把握的。”
“看来我是只是一个储备仓。”
威廉敏娜急躁地穿着袜子。汉斯博格接过她的手,半跪下来,把雪白的棉袜套在女孩秀气的脚上。
“在这个平衡没有被打破前,您都是安全的。”
“那你觉得会有多久?”威廉敏娜问。
“一年、两年。”
威廉敏娜摇了摇头:“还不够,欧文。两年后我也才十四岁。我要到十六岁才能进入元老院旁听。”
“时间会有的。”秘书官轻描淡写地说着,“我相信即使安娜贝尔在将来有心一脚踢开自由党,芭芭拉王妃也会劝阻她的。”
“又或者她突然变成了一个民主人士?”威廉敏娜讥笑恰里,俏皮又刁钻。
汉斯博格笑了起来,目光温柔。
“先做好一个悲伤的失去祖父的孩子吧,殿下。”
威廉敏娜静了片刻,苦笑起来:“欧文,爷爷是我最后的保护者了。先是妈妈,然后是爸爸,现在又是爷爷。为什么他们都要离开我呢?”
汉斯博格回头看到女孩彷徨无助的眼神,坚硬的心土柔软了。
她再早熟和聪慧,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她没有任何势力可以依靠,只除了他的肩膀。
“我会好起来的,不是吗?”威廉敏娜仰头看他,蔚蓝的眸子里映着温暖的灯光,那么清澈,透露着里面初露锋芒的坚强。
汉斯博格觉得胸口闷疼,不禁伸手把孩子拥在了怀里。抱着孩子瘦弱柔软的身体,他觉得心疼得都有点发麻。这种感觉,也只有威廉敏娜才让他感受到过。
“安娜贝尔也许会监视你,限制一些你的自由,把你和朋友隔离开来。但是这不会长久。等她结婚后生下了继承人,你就不再是威胁了。我想她会早早结婚的。”
威廉敏娜依偎在他怀里,认真地听着他每一个字。
“生下继承人后,我就不能威胁到她了,是吗?”威廉敏娜深吸了一口气,“我会等的。”
男人强健有力的胳膊给女孩铸造了一个安全的小港湾。威廉敏娜把脸埋在秘书官宽厚温暖的胸膛里,在这短暂的宁静中得到了面对暴风雨的力量。
汉斯博格感觉到怀里女孩细微的颤抖。他不禁把她抱得更紧了。
还太小了。他对自己说。这个女孩还太小了。如果皇帝能够多活五年,甚至三年,那么他们都用不着如此担忧。奥森博格家族的政治倾轧素来并不血腥,但是并不意味着那就不是政治倾轧了。
“我们会没事的,亲爱的。”汉斯博格吻了吻威廉敏娜的发顶,“我的珍宝,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
历史记载中的亚历山大一世皇帝,是个公正、严明、睿智的君王。他在位三十九年,处于和平时期,但是建树颇多。他毕生都致力于推进帝国□□修整和民主进程,为此得到了广大民众最真挚的爱戴。
如今这个伟大的皇帝时日不多了。他趟在床上,戴着生命维持器,艰难地呼吸着。他的众多器官都已经不可挽回地衰竭。家族遗传病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有所减弱,所以才能让他活到七十多岁。他的先祖们都没有活到六十岁。
他真的老了。这是威廉敏娜的第一个感觉。
眼前的老人不再像那个威严精神的帝王,而是一个疲倦憔悴的老人。他整个人都垮了下来,眉毛、眼角、嘴角,全都失去了往日的意气而垂着。眼神涣散,努力强撑出来一点精力。
这是一个垂死的老人。
孙辈们跑到了老人床边,都显得高兴又乖巧。皇帝的眼里流露出愉快,他嘴唇翕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皇帝还清醒着,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把目光从自己的儿孙们身上一一扫过,特别在最小的威廉敏娜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转向继承人安娜贝尔。
“谨记祖训……为人正直。”
“是的,爷爷。”安娜贝尔低声说。
阿米丽娅啜泣起来。所有人都脸色灰败,沉默哀痛。
“都不许哭!”老人严厉地说,这也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新邦帝国7378年1月13日,亚历山大一世陛下终于卸下了身为君王的重任,溘然长逝。
“13点24分。”御医宣布了死亡时间,声音沉重,犹如吸满了水的棉花。
皇帝的儿孙们遵照了他最后的遗愿,所有人表情悲痛,却没有一个流下眼泪。
午后的阳光照射在还未消融的皑皑白雪上,庭院里的雪光也把屋里映得通亮。细尘在空气里飞舞,窗下的蔷薇花正热闹地绽放着。这一刻是那么明媚,似乎都有点不适合死亡。
众人慢慢从皇帝的床前站起来。长老们和塞勒伯格元帅走到了安娜贝尔前,屈膝半跪下来。
“女王万岁。”
安娜贝尔深吸了一口气,紧抿着唇,然后伸出了手。
所有人都跟着屈膝行礼。偌大的皇帝寝室里,先帝躺在床上,而新帝则高傲地站着,仰着她漂亮的头颅。
少女的目光落在她刚刚咽气的爷爷身上,悲伤已经被飞扬的意气取代了。
终于,她的时代到来了,她怎么能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