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大师要来青林书院开坛讲学!
无需过多宣传,这则消息已经随着二月末的吹风吹遍方圆百里的每一个角落,一时间百姓口口相传。
大夏百姓,上至八旬老翁、下到三岁稚子,可能弄不清楚皇宫宫门朝哪边开,不知道龙椅上坐着的是哪位皇帝,但绝对不可能没听说过空海大师名讳。
这事还要从十几年前说起,当时天子新登基,时局不稳,身为同胞皇姐的大长公主身怀六甲,为护天子而受伤难产,一尸两命。本来人抬到棺材里已经开始办丧事了,化缘路过驸马府的空海大师掐指一算,料定府内贵人生机不绝,自请入府。然后没过多久便传来婴孩啼哭声,而本来尸身已经开始变凉的大长公主也奇迹生还。
后来此事传到民间,有心思灵巧的说书人将此奇遇编成话本,在茶肆酒楼间大书特书,直把空海大师说得神乎其神。比起市井琐事,平民百姓本就对王侯将相之事更感兴趣,这则故事很快流传开来。
起死回生本就是玄妙之事,经百姓口耳相传,此事也越来越玄。因空海大师是个罗锅,世人便传他原是东海龙宫的龟丞相,因激怒龙王被罚,幸得龙女求情免遭于难。后来龙女下凡修炼,投身帝王家,龟丞感念其恩,化身空海大师助其渡劫。有妙笔生花的书生将此奇闻异事改编成曲赋,名唤《龟丞救主》,后来此曲又演变成多种戏文。十余年间戏文唱便大夏,到如今这出《龟丞救主》,已经成为与《贵妃醉酒》、《醉打金枝》等齐名的名剧。逢年过节戏班子走街串巷,总要唱上一出。
平民百姓往日没什么娱乐,过年看大戏当属一年到头最大的盛事。所以对于戏文中龟丞化身的空海大师,他们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青城百姓以前只听说过空海大师之名,没想到这会竟然能亲自见到。一时间大街小巷议论之声不绝于耳,亲朋邻里,熟悉的人见面开口必然是“你听说了没?”
大多数人都对空海大师满面敬仰,当然其中也不乏好事者,总想说点奇特的见解,以期引人注目,让人高看一眼。
“空海大师不就是个和尚,这年头除非吃不上饭的,谁家好好的孩子会送去当和尚。保不齐大字不识一个,还好意思来青林书院讲学。”
见吸引了众人目光,面相刻薄的中年男子正得意,旁边便有人出声反驳,“你当空海大师是你?人家是能把死人救活的活神仙,通宵天地,用得着跟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读书识字?”
这种说法立刻赢得了众人的赞同,本来围着刻薄男子的人群散去,大家各忙各的,不多时喧闹的街上便响起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而在这喧闹的街头,柳树下停着一台不起眼的青顶小轿。略显陈旧的轿帘被一双乍看就保养得极好的素手微微掀开一条缝,顺着缝隙沈墨慈将刚才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眼看人群散去,她放下轿帘,阴暗中她脸上满是疑惑。
“空海大师?”
先是昨日埋伏在胡瑶身边多年的暗线突然出事,紧接着今日又传出空海大师来青林书院讲学的消息。接连两件事脱离掌控,这让多年来习惯运筹帷幄的沈墨慈心生警觉。
沈家虽没有胡家的皇商名头,但多年经营下来也不差多少,甚至有些地方比沈家还要强一些。比如这次她便提早知道,满腹经纶大儒的墨道玄便要在近日要游历到东林书院。墨大儒桃李满天下,若能得其青眼,即便只是挂个名号,日后也能受益无穷。
可如今空海大师也来了,世人只当那出《龟丞救主》只是书生杜撰出的话本,听听便一笑而过。然而十几年前沈家恰好有人在京城,亲自经历过那场变故,也隐约听说过长公主起死回生之事。别人不确定,沈家却十分笃定,空海大师正是宁安大长公主的救命恩人,且至今还受公主礼遇。
一边是致休的当世大儒,另一边是今上嫡亲皇姐信赖的红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看来先前的布置要更改一二。
“姑娘,下面是去笔砚斋,还是如意楼?”隔着轿帘,丫鬟轻声询问道。
沈墨慈今日出门,本是要为姨娘所生幼弟挑选一套开蒙所用笔墨纸砚,再去如意楼挑几支样子新鲜的钗环。可半路听到的事,却让她再也没有了闲情逸致。
“先回府。”
一声令下,前后两位衣着整洁、身量匀称的轿夫将软轿稳稳抬起,健步如飞、几乎又不带一丝颠簸地朝东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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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松口答应阿瑶前去书院,可胡九龄心中担忧却没有随之散去。心焦之下,对着铺子里前来议事的管事他也没了好脸色,随手点出几处错误,他将管事劈头盖脸训斥一顿。直说得年过而立,早已成家立业、儿女俱全的管事如做错事的孩子般,垂首站在平头案前噤若寒蝉。
先是早晨姑娘信赖有加、隐隐有后宅第一人地位的奶娘被处置,还没等太阳落山,和兴昌近年来最出风头的管事又吃了瓜落,一出接一出,胡宅上下看在眼里,从管事到丫鬟小厮尽皆绷紧神经,连走路的步子都比往日轻了几分。
见他们这般小心翼翼,胡九龄反倒越发心烦。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估摸着书院山长差不多是时候归家,他便揣着从库房中摸出来的两方上好的砚台,命护院抬着顶不起眼的小轿,抄小路抹黑进了顾家。
常年行商,且将生意做得这般成功,胡九龄在待人接物上绝对是行家。砚台递过去后,他丝毫没提什么特殊关照。只说自己家中独女自幼爱读书,却因身体关系不得不囿于后宅。这不过完年身体稍有好转,她便迫不及待地想进书院求学,以期受到山长等饱读诗书之人熏陶云云。三言两语间,阿瑶敏而好学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顾山长比之一般夫子最大的区别,便是通晓人情世故。不用多想他便明白胡九龄来意,胡家千金想进书院,但“身娇体弱”得格外照顾。身为青城最大书院的山长,若是旁人如此要求,他肯定直接端茶送客。但现在坐在他跟前的可是皇商胡家的当家人,身份非同一般不说,送的礼也颇和他心意,不仅如此人家连说得话也好听,三点累加他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令千金虽体弱,仍不弃求学之志,其心可嘉,有此学子乃是我东林书院之幸。”
听到山长说话时放缓的“体弱”二字,胡九龄明白他已经应承此事。再与山长敲定课程、入学时间后,他婉拒了山长夫人挽留,乘轿子赶回胡家。
途中路经宋家,恰逢宋钦文自外面回来,一身浅青色绸衫袍、满身书生温润气质,远远看上去的确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再想起方才议事时,山长言谈间对宋钦文的交口称赞,他稍稍晴朗的心瞬间又被阴云遮住。
受他情绪影响,胡家下人更是小心翼翼。这一夜除去绣楼中得偿所愿的阿瑶,偌大胡府竟是无一人睡得安稳。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二日清晨,空海大师于青林书院开坛讲学之事同样传到胡家,听到后正打算用早膳的胡九龄大笑三声。
“阿爹昨日刚去见了顾山长,说定阿瑶入青林书院之事。幸亏去得早,若是晚一天可就不是两方砚台的事。”
生意人,计较利益得失乃是本能。思量着空海大师在整个大夏响当当的名头,再想着自己拿出去那两方砚台,胡九龄发现这桩买卖简直是大赚特赚。至于让他翻来覆去一休不成眠的宋钦文,这会早已被丢到犄角旮旯。
“两方砚台……阿爹贿赂顾山长?”
怎么得意忘形之下把实话说出来了。脸上的喜悦停滞,整理心绪,胡九龄面不改色地改口。
“哪有拜师不送束脩的,这是应有的礼数。阿爹特意选了两方砚台,最适合顾山长这等读书人。不过阿瑶放心,那两方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砚台阿爹都给你留着那。”
听出阿爹话中献宝似的讨好,阿瑶有些心酸。
“阿爹说得对,这等人情往来是应有的礼数。女儿只是心疼阿爹这般年纪,还要为这等事奔波,跑去顾家说尽好话,阿爹对女儿实在是太好了。”
哪有她想得那般委屈,几句场面话对他来说驾轻就熟。被女儿孺幕的眼神看着,听她这般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胡九龄倍感窝心。
“不委屈,阿爹可是做了桩好赚的买卖。菜都快凉了,不说别的,咱们赶紧吃饭。”
夹起一筷子菜放到女儿碗中,胡九龄也埋头吃起来。连带前面女儿泛绞肠痧,算起来他已经有足足半旬没有安心吃顿饭,一顿饭下来他足足多吃了一碗。
阿瑶细嚼慢咽地吃着阿爹夹过来的菜,边吃她边想着传言。空海大师开坛讲学,前世若有此事她肯定听说过,可记忆中她却对此事无丝毫印象。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阿娘昨天有句话说得对,沈墨慈能被人夸赞定有其过人之处。既然前世她能被墨大儒收为弟子,这辈子她会不会被空海大师另眼相看?
面对她,她绝不能有任何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