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绸市繁荣,绸缎商们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这一切的根本还是下面一户户不辞辛劳、种桑养蚕的普通农户。
没有生丝,就没有眼前的一切。
从很早起胡九龄便已意识到此点,自他接手胡家生意后,便改了与蚕农间的生丝契约。按上一季行情预估本季需求,进而确定一个比较合理的生丝价位。按此价签订契书后,待生丝出来,不论当时价格是高还是低,都不得更改。
他定的价格很是公道,按这个价格蚕农大都能丰衣足食。但新契约也有一层隐患,若是市价低了,蚕农当然乐意按契书上的高价卖予胡家;可反过来若是市价高了,他们肯定不乐意。胡家是做生意的,可不是开善堂的,哪能做这等冤大头,故而契约后面跟了一条:若是违约按时价来赔。
胡九龄本就是为了改善蚕农生活,历年来定的价格都不低,鲜少有毁契之人。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时日久了这条形同虚设的违约条款逐渐被众人所遗忘。
然而亲自拟定契约的胡九龄却从没有忘,是以当日知晓沈金山小动作后,他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命胡贵收拢下人、龟缩不动,自己则在书房盯着契约原稿,笑眯眯地听着他如何上蹿下跳。
前面还只是胡贵来报,沈金山又有那些举动,没想到昨日一大早他竟亲自找上门来,还狮子大开口要跟他三七开,自己独吞七成。
哪来的底气!
用尽半生商海沉浮所练就的定力,他才能维持住面色沉着,勉强没笑出声。
当时能忍住笑,这会他却是再也忍不住,眼角笑出褶子,他声如洪钟:“昨日清早,沈兄用这些生丝,要去了我胡家今春进贡以及青城绸市七成的纯利润。如此算来,生丝现价又该几何?”
怎么会这样?
沈金山死死盯住他手中契书,白纸黑字上写得明明白白——若是毁契,按时价双倍收取银两。不仅胡九龄手上这张,他隐约记得自己匆匆看过的契书上,末尾画押前最不起眼的一行,也是写着这句。
时价,青城这些年生丝价格波动都不大,他压根没怎么在意。可他却忘了,自己前面那番举动,却在很短时间内将生丝价格抬到一个望尘莫及的高度。
“这……怎么能这样算?”
脸上维持着笑容,胡九龄不慌不忙,从袖中抽出另一张契书:“这事昨日签订的契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沈兄甚至已经事先预支了七成中的三成。”
说到这他看向陆景渊:“侯爷,今日征募之事并非小女阿瑶不愿出力,而是老朽昨日刚支取大笔现银,这会胡家内里实在空虚。”
一百五十万两还叫不出力?这让我们这些只捐十万两的脸往哪搁!
云来楼内响起一片片抽气声,感慨过后他们又不禁佩服,胡家都已经支出这么大一笔银子,这会还毅然捐出一百五十万两。不愧是他们青城商人中领头的胡九龄,无论是祛淤还是其他事从来都冲在最前面、出钱出力,如今征募军饷依旧不改其本色。
楼内这些商贾,有一部分直接是跟着胡九龄的,中立商贾向来敬佩其品格,这会自然站在他那边。至于先前唱反调的主力,也就是跟随沈金山的那些商贾,被他坑了那么大一次,这会正在气头上,看他倒霉都来不及。
见胡九龄拿出证据,最先开口帮腔的都是他们。
“今年生丝还没下来,本来不清楚价格。还好沈老爷有远见,完成第一笔交易,这下可算有了价格。”
“生丝全都控制在沈老爷手里,想怎么卖还不是他说了算。这第一笔交易的价格,只怕比以后价格只低不高。”
“有道理,一张契书定价格,另一张契书写着按时价赔,白纸黑字清楚明白。当着侯爷的面,沈老爷该不会想赖账吧?”
“我看八成要赖,沈家库房里有几个钱咱们这些人还不清楚?这么赔怎么不都得两百万,真要赔了,他再到哪变出这一百八十万两雪花银。刚才敲锣打鼓、沿街报喜说得痛快,等到动真格的时候蔫了吧?”
最后一句话是离阿瑶最近的商贾说得,本来他财力不丰,昨日把半幅家底赔进去了,方才又被阿瑶弄那么一出,这会体内火气旺的堪比一座火山口。对着“大仇人”沈金山,他已经完全不管不顾,火力全开直接揭对方短处。
“当真如此?”陆景渊转身,鹰隼般慑人的目光看向沈金山。
沈金山只觉一股冷意扑面而来,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连忙保证道:“侯爷放心,小人说过要捐一百八十万两,就绝不会有所更改。”
“本候三令五申,募捐要不影响青城绸市正常经营。生意人,用什么手段得利那是你们的事,本候不会妄加干涉。可如今沈老爷这般欠着胡家银子前来募捐,莫非是想当上会首后以势压人?你这样做又置本候于何地!”
小侯爷怎么会知道!
沈金山瞳孔微缩,他还真是这样想的,可如今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
“侯爷明鉴,小人绝无此意。”
紧张之下他甚至已经不再自称“沈某”,而是一口一个“小人”,同时低头哈腰,做足了谦卑之态。
胡九龄哪能看不出他的紧张,上前一步,他满脸庆幸:“既然沈兄并无此意,那当着侯爷以及今日这么多人面,咱们便算清楚。”
说完他从袖中掏出最后一张纸,“这是昨日沈兄走后,胡某连夜算出来的数字。征募军饷肯定要给现银,胡某也不跟侯爷抢,这些银子,沈兄可以暂且拿自家铺子来抵押。胡某也不多要,就城西的印染铺子、城南紧邻着我胡家的缫丝铺子……”
接连说了四五处铺子后,胡九龄将单子递过去,笑眯眯地说道:“暂时就这些,具体数目以及铺子胡某全部写在上面,还请沈兄过目。”
过目?
胡九龄要的,可都是沈家最红火、每年收益最好的铺子,他又怎会让出去这些!
“胡兄胃口还真不小。”沈金山昨日刚犯过的气喘,这会又有重犯的迹象。
“比不过沈兄。”您可是以整个青城绸缎市为棋,把在场所有人都耍了。
“这等条件实在太过苛刻,恕沈某无法答应。”
胡九龄步步紧逼:“莫非沈兄是想赔现银?”
“这……”
“还是沈兄想赖账?您刚才可信誓旦旦地说过……”
沈金山当然不至于自打脸,就算他想打,小侯爷在这他也不敢。瞅着白纸上的数额,沈家情况他清楚,拿出那一百八十万两后,绝对无法再拿出这个数。他不想拿,有没有什么办法?
用力撕扯着契约,直到纸上出现个裂痕,突然间他灵机一动。
“昨日是沈某一时糊涂,在这先向胡老哥赔个不是。”脸上挂满笑容,沈金山躬身作揖。
胡九龄忙避开他的礼,“莫非沈兄想撕毁契约?”
“看胡老哥说哪的话,”沈金山凑上去,“青城以绸缎为生,生丝价格如此高,岂不是霍乱市场。沈某想着,不如把调回到正常价格?”
这不还是要撕毁契约?云来楼内响起一片嘘声。
沈金山当然知道,这样很丢脸,可银子和面子哪个重要?这可不是一笔小钱,而是能动摇沈家根本的一大笔银子。
想到这他态度更加郑重:“朝令夕改、说话不算话,这都是沈某的不是。可这……不也是为了青城绸市?胡老哥向来为人宽和,还请原谅沈某则个。”
沈金山想得没错,胡九龄的确心胸宽广,鲜少与人计较。可这不代表他是一团面团,平日不计较只是那些小事不值得他计较。可沈家可是前世害得阿瑶那般惨的罪魁祸首,一想到爱女前世受了那么多苦,他连活剐了面前之人的心都有。
他忍了那么多日,甚至与那狼崽子站在一处,不就是为了让沈金山跌个大跟头。如今眼见着成功,他全身每个毛孔都透着兴奋,整颗心更是无比紧张,又怎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为了青城绸市?”
听到他反问,沈金山忙不迭点头,然后胡九龄下一句彻底把他噎住了:“你也好意思说这话?”
“趁倒春寒搅乱青城绸市的是谁?哦,昨日看着有利,在我面前步步紧逼,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才过一天,眼看着要赔钱,就急吼吼地要撕毁契书、恢复原状?合着这天底下的事只许对你沈某人有利,否则都得改。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是体谅你,才准许你用铺子抵债。既然你不领情,昨日你从我胡家拿走的现银,今日赔偿时我也要现银,一分不少。”
云来楼内,胡九龄掷地有声。
沈金山急了,短短时间内他从哪变那么多现银。
“别,胡老哥手下留情,我签、我这就签。”
说完他以不符这年岁的敏捷,飞快跑到门边,从阿瑶桌上拿起毛笔,龙飞凤舞般签上自己名字。似乎怕胡九龄反悔,他还加盖朱红手印。
如今他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当上会首,只要能当上,铺子、银子以及颜面,今日所失去的一切,来日他必能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