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沈家后院的当晚,沈墨慈就从安插在正院的钉子口中得知,嫡母有意调动后院人手,平日与她往来密切的几位管事婆子都被叫了进去,都过了把时辰还没出来。
听到这沈墨慈就知道要糟,那几个婆子什么德性她再清楚不过。当日她手中尚无多少金银,收买时多是从一点小事入手。比如灶上婆子贪杯,将嫡母补汤煮得过了火候。那时她尚在嫡母跟前扮演乖顺的小猫角色,颇得其心,三言两语哄得嫡母不计较,过后她便拿此事要挟婆子。
她很懂得拿捏分寸,一开始要人做的事很简单,不过是给姨娘院中送点好的吃食,打听阿爹行踪。可一旦他们做了,就算入了套,一环扣一环做得事越来越大,最后在她手中把柄越来越多,也只能心甘情愿听命于她。
凭借此法这些年来她控制了不少下人,可能因丁点小事落入陷阱的,大都也不是什么心志坚定之辈。
前面仰仗阿爹支持和自身好名声,她在后宅也算是棵大树,尚能震住那些人。可胡府门前闹剧逆转后,如今流言四起,失了阿爹支持不说,自身亦被困后院、四面楚歌。
如今这幅光景,那些踩低捧高的下人怎么可能再继续听命于她。嫡母手段她很了解,刚硬有余、柔软不足,对付这帮软骨头一敲一个准。
这次大概要伤筋动骨,侧卧在床上,沈墨慈死死盯着内首等身高的枕头。枕头上方视线齐平之处,贴着一张白绢布,布上画着一副人像。毛笔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张含笑的少女面庞,看五官竟是与阿瑶一般无二。
视线滑向白绢布右下角,方形朱红印章上盖着宋钦文表字。这幅画像正是她初识宋钦文时所见,后来在她收服他的心后,当做战利品抢了过来。
保养得意的细长指甲狠狠抠向画像中人双眼,在绵软的枕头上抠出两个深窝,直到指甲折断的痛感传来,她终于放心。
撕下折断的指甲,放在手心拨弄着。唇角扬起诡异的弧度,她眼神中却露出决绝。
这几年积累下来,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可凡事并非越多越好,就如这指甲,长太长了更容易折断。稂莠不齐的人手也给她造成了不少麻烦,比如书院肚兜之事,当日回府后她好生查过,竟是因为看管衣物的丫鬟玩忽职守,丢了一件肚兜所致。
嫡母此举虽在意料之外,突然发难更是打她个措手不及。可反过来想,她正好借嫡母之手光明正大地挤掉一些毒瘤。
“来人,伺候梳洗。”
随着她的吩咐,门外进来个眼生的丫鬟。微微眯眼沈墨慈便想起来,这不正是肚兜事件后,被她贬为三等丫鬟的青玉。
“怎么是你,他们人呢?”
那日将姑娘肚兜偷出来交给胞妹青霜后,青玉提心吊胆了没多久,回到马车上等候时,却在放置备用衣裳的箱笼内瞧见件一模一样的肚兜。还没等她想明白,玄衣公子便鬼魅般出现在马车里。
原来偷贴身衣物只是个引头,关键在于她因此事背叛了姑娘。玄衣公子指指肚兜,言明他已依承诺替她摆平此事。还没等她松一口气,他又举出另一层隐忧。沈墨慈阴狠又多疑,回去后肯定会彻查此事。若她从别处查不到证据,早晚会怀疑到她头上,到时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青玉了解沈墨慈脾性,知晓玄衣少年所言极有可能。身为家中长姐,她性子本就偏稳重,最初的慌乱后也很快明白过来,能帮她的只有面前之人。
当机立断,她出声恳求。
少年当时只有冰冷的一句话,“我凭什么帮你。”
愣了半天,种种念头在心头划过,最终她鼓起勇气大胆地说道:“我们姑娘一直在跟胡家姑娘置气,我是她的丫鬟,能知道很多事,我能帮上胡家姑娘。”
她并非平白无故说这样一句话,姑娘与宋钦文的事她知道,胡家姑娘与宋钦文的关系她更是通过妹妹青霜有所了解,肚兜之事中明显有利的是胡家姑娘。少年既然这样做,肯定是向着胡家姑娘。
而她一个丫鬟,人微言轻,除去此点能帮上忙外,还有什么能得面前位高权重的少年看重。
危机在前她只能赌,而事后证明她果然赌对了。少年承诺帮她解决此事,而且会送妹妹青霜一场富贵。只是青霜是富贵还是贫贱,取决于她的表现。
青玉明白,他这是在拿青霜为质,可她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更何况她与青霜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青霜在襁褓中被送出去时她已记事,始终对这个妹妹存着愧疚之心。年前偶然相认时,青霜非但没怪她,反倒很亲热的喊她姐姐。胡家月钱高,知道她过得不好,她想都没想就拿出自己攒下的月钱接济她。
对于这样的妹妹,她是盼着她好的。如果自己的一点付出,能够让她过得更好,她当然不会拒绝。
几乎没多想,她便答应了少年的要求。回府后,果然一切如少年所料,姑娘大发雷霆,严查肚兜之事。当听到丫鬟保管不善、箱笼中肚兜少了一条后,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少年没骗她。被处置的丫鬟是家生子,好吃懒做,平日没少仗着身份欺压他们这些从外面买进来的下人,对于此人她升不起任何愧疚之心。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即便找到了“罪魁祸首”,姑娘依然没改谨慎本色。她将跟去书院的下人换了个遍,而她更是从日常近身伺候的二等丫鬟,被贬为三等丫鬟,负责院中洒扫。
这些时日她一直无处下手,正当她越来越急躁,唯恐少年对妹妹做出什么时,终于寻到了机会。
跪在沈墨慈跟前,青玉定定心神。
“回姑娘的话,院中头两等的丫鬟皆被叫去了正院,说是夫人有事吩咐。奴婢先前曾在房中伺候过,姑娘若是有事尽可吩咐。”
沈墨慈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丫鬟,外面已经兵荒马乱,然而此刻她赶过来,大辫子依旧梳得油光水滑,行李时也不见丝毫慌乱。
记忆中这丫鬟做事勤快利索、会赶眼力见,最重要的是她话不多,平常做完事就规规矩矩在一边站着,从不随便乱跑。肚兜之事过后她又暗中查了好几遍,马车箱笼中那件的确是当时带着备用的,她应该没有嫌疑。
“那么多人被叫了去,你不害怕?”
“奴婢是有点怕,”青玉微微抬头,看到面前主子的膝盖后又低回去,“只是想着有姑娘在,奴婢就不怕了。”
沈墨慈脸色稍显柔和,无奈道:“可我现在也不过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肩膀晃动,青玉难掩惊讶。
“主子们的事奴婢不懂,奴婢既然被分到了姑娘院里,凡事就该听姑娘吩咐。”
顿了顿,青玉有些迟疑,“但是……”
“但是什么?”
“姑娘别嫌奴婢多话,奴婢在乡下时常听老人们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不能只看一时,姑娘模样好、才学好,连老爷都疼您,可见您是有真本事的。真有本事的人,即便落魄也只是一时,早晚都能再起来。现在院中只是被叫去几个下人,姑娘还在这,奴婢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最后这番话可算说进了沈墨慈心坎里。她虽然想出对策尽量降低损失,可她很明白这次自己败了,败给了除去出身好外其它地方一无是处的胡瑶。一直以来她嫉妒胡瑶、又看不起胡瑶,败给这样一个人她怎能甘心,内心深处她一直坚信,自己肯定能扳回一城。
而此时此刻,面前的丫鬟却以最浅显的道理、最直白的话语道明她能扳回来的因由,字字句句贴合她的心意,一番话说得她心里热乎乎的。
她一定是忠心的丫鬟,饶是沈墨慈谨慎又多疑,在此流言满天飞、四面楚歌的状况下,她想不出其它任何理由,能让一个丫鬟保持如此镇定。
“会梳头?”
“会一点。”
“过来,给我把头发梳好,就用那把象牙梳。”
成功了!等待了那么多时日,此刻青玉难掩心下激动,握着象牙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而她这番举动,彻底打消了沈墨慈最后那点怀疑。
青玉在牙行专门跟妈妈学过梳头,能被卖入沈家,她也是牙行中出挑的。想着当下形势,她未梳沈墨慈惯常的双髻,而是将满头乌发盘在中间做了一个大花苞,其余梳顺如缎子般披在背上。这样稍做改变,原本温柔似水的女子立刻带出些许干练。
“青玉是吧,梳得不错。你便做回二等丫鬟,日后专门伺候我梳头。”
将人调进房中近身伺候,沈墨慈又换了身利落衣裳,将整个人收拾得强势干练。刚涂好口脂,正院便来了婆子,奉嫡母之命传她过去。
“你也稍收拾下,咱们一道过去。”
被青玉扶着刚进正院,沈墨慈便见她收买的不少人神色灰败,瑟瑟发抖地跪在嫡母面前。姨娘站在嫡母身后,噤若寒蝉,而坐在嫡母旁边的阿爹更是面色阴寒。
“老爷,咱们府上大姑娘来了。大姑娘可真是好本事,后院全是你的眼线不说,手甚至都伸到了前院。我要是再不管管,姑娘岂不是要把天给捅了。不对,你诬赖胡家姑娘之事,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现如今多少人在戳咱们沈家脊梁骨。你这是已经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被阴阳怪气的嫡母和幸灾乐祸的嫡出兄长看着,沈墨慈很快明白话中重点。后院钉子没关系,最要紧的是前院那几个小厮,那关乎阿爹信任。
阖府下人众目睽睽地看着,她勉强压制住脸上火烧。规规矩矩敛衽一礼,她一改往常柔弱,抬头神色坚定地看向沈金山。
“阿娘常年居于后宅,对于商场之事不甚了解。阿爹曾说过,经商之人就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当日您曾答应过女儿,可以差使前院小厮、店中伙计。”
有终日只知斗鸡走狗的不成器嫡长子比着,沈金山对这个行事手段颇像她、且屡屡能帮上忙的庶长女很是满意。只是今日之事对沈家实在是损失惨重,还有就是,最近胡九龄不知发了什么疯,宁可亏本也要抢他生意,两项加起来他不得不摆明态度。
“道理是这样,我也的确承诺过,可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胆大妄为,造成难以收拾的后果。”
见他态度有所松动,沈墨慈赶紧跟上来:“阿爹,此事并非毫无转机。”
“哦?”
沈金山面露兴味,沈夫人皱眉,她身后的姨娘突然抬头、目光中燃起强烈的希冀光芒。
“此事却因女儿而起,夫人生气也在情理之中,女儿甘愿认罚。只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在内女儿自愿禁足,可在外此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不然毁得是我整个沈家的名声。幸好阿娘有先见之明,及时审问后院下人。依女儿看,有些下人受沈家恩惠,护住心切,所以才说出些闲言碎语诬赖胡家姑娘。阿娘有先见之明,审问后找出罪魁祸首,严惩后赶出府,向胡家赔罪。”
沈墨慈知道,空海大师和墨大儒争相收阿瑶为徒之事传开后,此事基本已无可更改。有两座靠山保驾护航的阿瑶日后很难撼动,她唯一能做得,就是推出个替罪羊,尽量保全自己名声。
只是她辛苦好几年才建立起来的良善名声,竟然悉数为阿瑶做了嫁衣,每每想到她便气闷不已。
可再闷她也无法改变事实,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但愿平王那边找来的帮手能顶点事,多帮她拖延些时间,尽量淡化此事。
沈墨慈的提议,沈夫人是一万个不愿意,她忙活这么久可不是为这个不对付的庶长女擦屁股。可这事架不住沈金山乐意,眼见犟不过夫婿,沈夫人也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再三强调沈墨慈在后院如何搅风搅雨,趁着沈金山的愧疚之心,她提出三点要求。
首当其中的便是她所出嫡长子前途,不论他如何纨绔,日后总要继承沈家家业。都这么大了,也该去绸缎庄历练下,指不定吃点苦他能慢慢改好。
沈金山再疼庶长女,也不会像胡九龄那样把偌大家业交到一个姑娘手中。沈夫人最后一句话让他有所意动,吃点苦还有改好的理由,再放任下去嫡长子就真毁了。
然后是沈墨慈姨娘,妾室在正室面前立规矩天经地义,这事不能再荒废。
后宅琐事沈金山向来是甩手掌柜。再宠爱的妾室,女儿都这么大了,人老珠黄他也没了心思,这点他答应的格外痛快。见此,不说沈夫人身后的姨娘如遭雷击,连沈墨慈都有些心凉。
最后一点,便是发作哪些下人由她来定。别以为她没看出庶长女那点心思,不就是想借她之手把那些不中用的撵出去,保留了得力人手自己还赚了名声。总不能好处都让她占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待沈金山点头后,她直接起身。先揪出沈墨慈得用的大丫鬟,她理由很充分,既然是为姑娘鸣不平,当然是得最忠心的丫鬟。
再然后是机灵的小厮、利落的婆子,总之一圈指下来,沈墨慈身边得用之人被拔个七七八八。
站在中间,沈墨慈眼睁睁看着自己多年来最得力的心腹被一个个拔除,这行为不啻于在她身上割下一块又一块肉,一点点的凌迟让她疼痛难忍,偏偏她不能喊出一声。
指甲狠狠嵌入手心,鲜血的温热染上指腹,直到疼到失去知觉。忘记了何时,她被青玉搀扶着回房。
没有理会如丧考妣的姨娘,回到卧房狠狠捶打着枕头。直到满身大汗她才停下来,夜风吹来,浸汗的头皮一阵发凉,发泄出来她终于恢复些许冷静。
“姑娘,洗把脸。”
身边一等丫鬟已经被推出去顶罪,如今她房中除去嫡母派来的人,最得力的便是新升二等丫鬟的青玉。
就着布巾擦把脸,任由她给手心上药。盯着嫩白手心上月牙形的疤痕,她反复思索。长出来的多于指甲没去掉,反倒连着肉护卫手指的那块被拔去,现在她该怎么办?
“那就用他们继续保护嫩肉。”
“姑娘在说什么?”青玉脸上适时地露出担忧。
抬头正好看到她不加掩饰的关切,血淋淋的心得到了很大安慰。如今她已别无选择!
站起来与她平视,沈墨慈郑重道:“青玉,我这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附耳过去听她三言两语将事说完,青玉心下暗喜,面上却是咬唇,不确定道:“姑娘,可我以前从未做过,真的能行么?”
“如今我身边只有你,若是你不行,那我们主仆便万劫不复。青玉,我知道你做事稳妥又利落,你只需要尽力就好。”沈墨慈用蛊惑人心的目光看着她。
在她信任的目光下,青玉紧皱的眉头舒展开,郑重点头应下。
“姑娘,我一定竭尽全力。”
又将细节暗中讨论再三,第二日一早,天蒙蒙亮,青玉便从边角门出去。跟在发卖下人的差役身后进了牙行,她按照玄衣少年吩咐怪两下,来到一扇破旧的门前。
此处是专门用来对付不听话的下人,里面皮鞭、烙铁等刑拘一应俱全,大清早已经传来被施刑之人痛苦的哀嚎。一般人都会绕着此处走,是以这会门前人烟稀少。虽然人少,声音却很嘈杂,低声点说话离着两丈开外就完全听不见。
在门前等了片刻,便有人拍着她肩膀。见来人亮出腰牌,她忙低声说着沈墨慈计划。
来人正是陆平,想着小侯爷“随便她将事闹大”的嘱咐,听完后他吩咐青玉依计行事。
虽然不明白这些人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但她该说得已经说了,能不违背姑娘意愿,那边也好交差。
传完话后她又去见了被发卖的下人,沈家护院已经离去,她将银票塞到几位相熟的二等丫鬟手中。
“昨晚的情形你们也看到了,姑娘实在是有心无力。她一直念着你们,昨晚拉着我一直说你们的好,整宿没睡。”
青玉揉揉青黑的眼圈,其实昨夜商量完后沈墨慈便睡下了。只有她,重新琢磨遍如何行事的同事,还得想着怎样不动声色地告诉玄衣少年,以及若是少年不同意她该如何处理。种种问题千头万绪,她是真的一宿没睡。
这样盯着黑眼圈起来,沈墨慈看她的目光别提有多柔和。就连现在,对着被卖到牙行的沈家下人也很有说服力。
说完她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这些你们收着,赶紧给自己赎了身。出去后多帮忙说点姑娘好话,日后待她好了,定然重新找大家回去。”
这些人被关柴房,其中一些还挨了罚,这会被卖到牙行正是前途未卜、惊慌失措之时。而自身难保的姑娘,竟然还想着他们。
立刻有人认出来,青玉所给的正是姑娘辛苦积攒的私房钱。
“姑娘这是把压箱底的银子都拿了出来,咱们不能对不住姑娘。”
得知这一事实后,这些人更是对沈墨慈感恩戴德。飞快地赎身后,他们在城内四处散开,到处混淆视听。
沈墨慈多年积攒的名声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摧毁,这会听有知情人说是沈家下人所为,竟然有不少人信了。
待胡家姑娘拜师,大摆流水席之事传开后,紧随而来的便是沈家狠狠责罚嘴碎的下人,公开致歉。一时间所有人都清楚胡家姑娘是真被冤枉的,可到底谁才是幕后黑手,却是扑朔迷离。
种种猜测层出不穷,众说纷纭、争论不休,很快就到了上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