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是夜。
西安城内彩灯辉映,热闹非凡。
城东长兴坊内,有一间名为“仙人居”的茶楼。此刻楼中甚至冷清,数十张茶桌只坐了四桌的客人。
只见角落里的一张桌旁端坐一人,此人四十余岁的年纪,面庞清瘦,正独自品着茗茶。这时,一人走入茶楼,环视四周,好似在寻着什么人。
那独自品茗之人向那人招呼道:“樊老弟,你总算是赶到了西安,我算了日子,你可是整整晚到了三天。”
那人快步走了过去,笑道:“胡大哥,前些时日在江州遭了大雨,船过不得江,小弟在那里耽搁了几日。”
“快坐,快坐,咱哥俩可有三年多不曾见面了,哥哥我当真思念你得紧!樊兄弟可是清瘦多了。”姓胡的说道。
姓樊的说道:“胡大哥倒比数年前又精神了许多,这几年定是一帆风顺了,不过,胡大哥今晚怎选了这个清冷的地方见面?”
“今日是十五,赏灯喝酒的人多,酒楼里太过吵闹,咱们许久未见自然要好好聊上一聊。”姓胡的说道。
“呦!已经是十五啦,这几日忙着赶路早已忘记时日了。”姓樊的说道。
姓胡的笑道:“樊老弟,上一次的武林大会你在远在云南,这一次你又误了行程,看来你与武林中的热闹真是没有缘分啊。”
“胡大哥取笑了,快说说前几日武林大会可有什么热闹的事?”姓樊的急忙说道。
“总之,算得是皆大欢喜。”姓胡的说道。
“小弟偏于南疆大理,又为师父守孝三年,对江湖上的事毫无听闻,这些年可又生了怎样的事端?我记得三年前的武林大会便开了终南山端木家,这一次为何仍是在这里?”姓樊的问道。
“自然是为了武林盟主端木洪!”姓胡的说道。
“端木洪做了武林盟主?这又是怎么回事?”姓樊的惊道。
“便是前日武林大会,由诸派掌门共同推举端木洪为武林盟主,”姓胡的感叹道,“哎,已过了三年,中原武林总算是又有了盟主。樊老弟,想必你也听闻玄真老道的事了?”
姓樊的说道:“我在大理所闻不多,只听说玄真做了许多恶事,便当不成盟主了,这真是意想不到。胡大哥,那玄真统领武林二十年,乃是武林至尊,一向受人敬仰,他怎会做下伤天害理的事?”
“樊老弟,你当真什么都不曾听闻?”姓胡的奇道,“当年江正勾结鞑子残害中原武林,这件事,实是一场大误会!”
姓樊的惊道:“啊!这又是怎么回事?我可是越听越糊涂了。”
“其实,江正乃是为玄真老道所害!”姓胡的说道,“当年,玄真仿了江正的笔体写了一封信,送给鞑子丞相王保保,又潜他心腹弟子牧齐远告知王保保,说中原武林在终南山举办武林大会,要对其不利。王保保这才发兵终南山,终是酿成紫冥教与中原武林二十年的恩怨!”
“原来如此!”姓樊的惊道,“玄真竟然做下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他与江正有什么过节?何致做到如此地步?难道鞑子与了他什么好处不成?”
“此中详情众说纷纭,”姓胡的说道,“有人说那玄真嫉妒江正的本事与地位;有人说玄真在拜入武当派前,乃是江正的师弟,他二人都喜欢最小的那位师妹,而江正终是抱得美人归,玄真由此因妒生恨,便把江正害死。总之,他不仅害了江正更是害了整个武林。”
姓樊的叹道:“这样的人居然做了许多年的武林盟主,当真是匪夷所思。”
“哎,人不可貌相。”姓胡的慨叹道。
“胡大哥,是谁揭开玄真假仁假义的面具?”姓樊的又问道。
那姓胡的说道:“便是韩潇!”
“原来是他!”姓樊的惊道,“紫冥教既是被玄真陷害,那韩潇便不再是江湖传言的小魔头了?”
“韩潇不但非是小魔头,乃是武林大大的恩人,如今更是做了紫冥教的教主!”姓胡的说道,“前日的武林大会,韩教主带着紫冥教的三长老和四堂主亲临终南山,特来为他的恩师端木洪贺喜!”
“他成了紫冥教的教主?这又是怎么回事?”姓樊的问道。
“这须得从皇上御驾亲征说起。”姓胡的说道,“三年前,皇上统兵三十万征讨蒙古瓦刺,可在一个小小的舍伦部族前却是折了面子。听说这个舍伦部与世无争,更和我们汉人通商结好,韩潇也与这舍伦部渊源极深。”
姓樊的说道:“这样的蒙古部族当真难得。”
姓胡的点头道:“不错,可玄真却是蛊惑皇帝剿灭舍伦部,只因他要在舍伦部中寻一部《太玄经》!这《太玄经》乃是武学至宝,你自是有所耳闻。我听说,玄真先于皇帝到了舍伦部,他本要寻找《太玄经》却是遇到了韩潇与诸派掌门和当时紫冥教的教主方云天。韩潇当场揭露玄真的罪行,玄真不但没有得到经书,还将性命饶了进去。”
“善恶终有报,玄真多行不义,自然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姓樊的说道。
“玄真虽死,可皇上却发动大军围攻舍伦部。那舍伦部人丁稀少,又怎是数十万大军的对手?”姓胡的说道。
“难道舍伦部已被皇上灭了族?”姓樊不忍道。
“皇上最喜灭人九族,可这一次却没能如愿。”姓胡的说道,“只因韩潇与方云天还有那‘东海狂生’袁廷玉,三人突入皇上的御林军,这三人武功极强,又杀得御林军措手不及,皇上终是被韩潇给捉到了,在场的诸派掌门都是亲眼所见!”
姓樊的赞道:“韩潇果然是条英雄好汉!他定是逼皇上退兵了?”
姓胡的却摇头道:“非也,非也,他是用性命来换舍伦部的平安。”
姓樊的奇道:“这又是为什么?皇上可是在他手上啊!”
“他二人说了什么话在场的数十万人都不知晓,不过韩潇却用内力高喊‘皇帝有旨!我韩潇一死即刻退兵,朝廷永不再为难舍伦部!’,诸派的掌门皆听得清清楚楚。”姓胡的说道。
“这可是为什么啊……”姓樊的不解道。
“至今也无人能说的清楚此事。”姓胡的慨叹道,“后来,皇上拿出火铳,在韩潇的身上打了一枪。”
“我听说火铳是西洋人的玩意,威力甚大,就连牛马都能打死,韩潇怎能活到现在?”姓樊的问道。
“这却不知,也许韩潇是练成了金钟罩的功夫,总之,他是逃过了性命。”姓胡的说道,“其实,皇上本是在骗韩潇,他以为韩潇已死便回归本阵,继续下令围攻舍伦部!”
“君无戏言,皇上怎能如此不守信!”姓樊的惊道。
姓胡的摇头道:“这也是为何中原武林不再受朝廷节制的根由,虽然兵不厌诈,皇上却是惹恼了整个中原武林!”
姓樊的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舍伦部可又怎样了?”
“嘿嘿,天算不如人算,就在皇上要下令进兵之时,京城八百里加急的公函却是递到了他的手中,你猜怎样?”姓胡的问道。
“这些我哪里又猜得到?”姓樊的说道。
“原来是太子崩逝,病死在了京城!”姓胡的低声道,“皇上悲痛爱子,哪里还有心思打仗?立时便班师回了朝!”
姓樊的也惊道:“原来还有这等事!太子竟先于皇上崩逝,这可不是国家之福啊!”
“谁说不是!皇上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够他难受的!”姓胡的说道。
“如今皇上又立了哪位皇子为太子?”姓樊的问道。
“诸皇子中,便属燕王最为雄才大略,立下的军功也最多。”姓胡的说道,“不过,皇上对太子爱之已极,仍是立了太子的儿子为皇太孙,将来由他继承大统。”
姓樊的听了这话沉吟道:“燕王扫北,功劳赫赫,将来要向他的侄儿叩头,不知他心中可否心甘情愿?”
姓胡的笑道:“皇上的家事不用咱们外人操心,只说那韩潇不知因何却是起死回生,更是做了紫冥教的教主!当真是一件奇事!”
“方教主为何要将教主的位子让给韩潇?”姓樊的问道,“紫冥教既是为玄真所陷害,如今便可正大光明的回返中原了?”
“此中原由哥哥我可是无法知悉了。”姓胡的说道,“不过紫冥教却仍留在西域,前日韩潇亦是从西域赶到的终南山。”
“紫冥教为何不回中原?”姓樊的问道。
只见姓胡的摇了摇头,说道:“这些便只能向韩教主问起了。”而后又是一条大拇指赞道,“嘿嘿,韩潇查明玄真的恶行,化解了紫冥教与中原武林二十年的纷扰,当真是整个武林的恩人,他又是舍生取义,以命换取舍伦部,无愧为侠之大者!”
姓樊的也点头附和,随后又喃喃自语道:“我便是奇怪,韩潇中了皇上的火铳却为何没死……”
就在此时,与这二人相距不远处站起一人。
只见这人走至胡樊二人桌前,笑道:“多谢二人的夸奖,韩教主说,你们如此夸奖可真是抬举他了,我替韩教主谢过二位了!”
姓胡的见说话之人眉宇清秀,面庞白皙,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却是个极美的女子!
姓胡的奇道:“姑娘贵姓,你可认得在下?”
“你是胡德胜胡大哥,这位是樊离宣樊大哥,我说的可不错吧?”那女子又笑道。
这一来,胡樊二人更加惊奇,异口同声道:“姑娘怎会识得我们?”
“在下陕北冷文成,二位大哥难道不记得在下了?”女子又笑道。
胡樊二人只觉“冷文成”的名号有些熟识,好似在哪里听过,可这显然是男子的名字,与眼前这娇滴滴的女子极不相称,当下怔怔的不知说些什么好。
随后,胡德胜反应过来,颤声道:“姑娘,你刚才说替韩……韩教主……”
这时,只听另一人说道:“婉儿不要闹了,你方才不是说要去赏灯吗?等过了子时,灯市可就散了。”
胡樊二人见说话的正是与这姑娘同桌之人,只见他剑眉星目,俊俏非凡!可奇怪的是,此人胸前佩戴着一块残缺不全的玉佩,与他的样貌衣着有些格格不入。
那姑娘冲胡樊二人一笑,回头对那人说道:“大哥,你得给婉儿买几样好玩的花灯!”
而后,便见这二人相携出了茶楼。
这时,胡德胜好似明白过来什么,惊呼道:“啊!他……他……就是……”
樊离宣仍是不解,问道:“胡大哥,这二人是谁啊?”
原来,这二人正是韩潇与江婉。
二人出了茶楼,片刻后便转入热闹的灯市中。
只听韩潇说道:“想不到又在这里碰见胡德胜和那樊离宣。”
江婉噘嘴道:“我最不爱听这胡德胜胡言乱语,还好他们夸你是大侠,否则我定要捉弄他们一番。”
韩潇笑道:“你难道忘了?咱们第一次见这二人时,他们可是在大说咱二人的坏话呢。”
江婉笑道:“我想起来了,那时他们说大哥是小魔头,婉儿是小妖女,小魔头和小妖女自然是一对儿了!”
韩潇笑道:“我是小魔头没错,可你却是古灵精怪的仙女。”
“不敢当,不敢当,你是大名鼎鼎的紫冥教教主,小女子不过是个无名之辈。”江婉笑道。
忽然间,韩潇却是收住脚步敛起笑容,望着身前的一间酒楼沉默不语。
江婉不禁奇道:“大哥,这酒楼有什么不对的吗?”
韩潇轻声说道:“我们进去坐坐。”而后便迈步走了进去。
韩潇上得二楼,径直走到角落处的一张小桌旁坐下,随后又点了两碗元宵和四碟小菜。
江婉奇道:“大哥,咱们刚刚吃过饭,你难道又饿了?”
这时,只听韩潇黯然说道:“婉儿,数年前那一夜正是十五,我与灵儿在这张桌前也是点了这几样小菜。”
江婉听了这话,知他想起了白沐灵,当下拉住韩潇的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眼中仿佛又看见白沐灵那一缕香魂在吉雅草原上渐渐散去。
韩潇又说道:“说起来,灵儿那一日可是救了我两次,若非有这块玉佩挡住皇帝的火铳,我早已命丧黄泉了;你可还记得京城的相士公孙奇?我们的际遇可都让他给说中了。”说着便揉搓着胸前那块残缺不全的美玉。
江婉想起韩潇当日伤痛欲绝的神情,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们都欠了灵姐姐一条性命,不过大哥可知晓,那时若换做是婉儿,一样会如灵姐姐一般舍命救你。”
三年过去,韩潇对白沐灵的伤痛虽稍有减轻,可现下睹物思人,又是勾起内心的哀痛。
许久,韩潇温和的看着她说道:“大哥知道,我割舍不下的便是你和灵儿,要是你也出了意外,大哥定不会活在世上了。婉儿,大哥这一生都要守在你的身旁。”
江婉听了他这等深情之言,心中高兴不已,可口中却说道:“这可是说不准,也许你还要去草原找小娜和筠姐姐呢。”
韩潇微微一笑说道:“如今舍伦部迁至极北的地方,想寻到他们可是不易呢。”
江婉笑道:“天下还有什么事能难倒紫冥教主?你想见她们自然便会去了。”
韩潇看着江婉的眼睛说道:“我知晓她们对我有意,可我已心有所属,灵儿既已不在,当世间,除了你,大哥再也不会喜欢他人了。”
江婉听了这话,心满意足的靠在韩潇肩头,轻声说道:“大哥,你将灵姐姐的骨灰葬在你娘的墓旁,可是将她当做了妻子?”
韩潇点头道:“灵儿自然是我的妻子。”
江婉又问道:“那我呢?”
韩潇笑道:“咱二人在西岐山中早已拜过天地,你还问这些做什么?”
江婉笑道:“八拜结交可是做不得数的。”
而后又说道:“除了小娜和筠姐姐,我瞧思儿这小丫头也对你很是关心呢。”
“如今思儿同母亲和常姑住在离人谷中,逍遥自在,当真令人羡慕。”韩潇说道。
江婉又问道:“大哥,时至今日,你可告诉我你为何不想紫冥教重回中原了吧?”
韩潇沉默片刻,说道:“一则大家在西域早已住得习惯;二则师父德高望重,他既做了武林盟主,中原武林自然会相安无事;三则……只要那人在位一天,我实是不愿长住中原。”
江婉早已知晓韩潇的身世,知他所说的“那人”便是皇帝,此时终是明白了他的心意。
韩潇垂头丧气的说道:“没想到,若非太子早逝,大军退去,无论是阿爹的大仇还是相救舍伦部,我都没能做到,哎,其实我终是败给了他。”
江婉却说道:“非是大哥输给了皇帝,只因他是你的生父,你是无法对他下手,况且他不守信义,我瞧他可又比玄真坏得多了。”
韩潇摇了摇头,许久才说道:“如今我只是对师姑放心不下,那天她知晓灵儿已逝,当真是伤痛之极。灵儿自来当她母亲一样看待,她一人在那慈乐安中无人照料又不肯回终南山,这可如何是好……”
江婉说道:“你放心,那日姑姑说过,她们姐妹定会常带思儿去看她的。”
韩潇说道:“希望常姑一张利口可以劝得师姑回山,就算能将她接入离人谷中,那也是很好的。”
“大哥,这一趟咱们还是到湘南看过你娘和灵姐姐的墓便即回返西域吗?”江婉问道。
韩潇却说道:“我要去寻一趟方教主,顺便看一看两位故人。”
江婉奇道:“方教主云游天下,你怎知他在哪里?那两位故人又是谁?”
“前日听师父说,方教主如今到了东海伽蓝岛。”韩潇说道。
“伽蓝岛?啊!便是老和尚住的地方,另一位故人自是‘东海狂生’了?”江婉说道,“这世间的三大高手聚在一起,难道在岛上精研武学不成?”
韩潇想到石头僧,终是在悲戚的神色中露出了一丝笑容,说道:“总而言之,去伽蓝岛之前须得多带一样东西?”
“是什么?”江婉问道。
韩潇笑了笑说道:“金华的火腿!”
江婉听了这话不禁哈哈一笑。
二人一路东行,准备由杭州出海,这一日正路过嵩山脚下。
韩潇本欲到少林寺拜见方丈慧空,这时,忽而听得前方山路隐隐传来话音:“阿弥陀佛,女施主请留步,小僧要回寺中去了。”
韩潇辨出,那正是慧明的声音,想到他武功通玄,连方云天也要顾忌他三分,不知他此刻正在同何人讲话。于是韩潇拉着江婉隐入道旁林中,缓缓向前行移。而后,但见两道身影站在山路上,一个便是方才说话的慧明,待看清另一人,韩潇与江婉不禁心下奇怪。
原来此人正是皇甫英!
只听皇甫英说道:“小和尚,我这一趟可是专程来看你的。”声音略带娇羞。
慧明说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已见过小僧,这便请下山吧。”
皇甫英面带红晕的说道:“小和尚,你……你难道不曾想我吗?”
韩潇心下一惊,顿时想起数年前,自己听得白沐灵与她所说的那番话来,那时白沐灵曾说皇甫英已是心有所属,难道这小丫头喜欢的人竟是慧明不成!
江婉与皇甫英同是女子,更是明了她的话中之意。自来女子矜持,不肯轻易表达情思,皇甫英既如此说定是对慧明用情已深!她此刻也不禁想起,在凤翔初遇韩潇时,皇甫英看着慧明的眼神便有些与众不同,可并未想到她竟会喜欢这个美如女子般的和尚!
这时,慧明合十说道:“小僧乃出家之人,实承受不得施主的一片好意,从此以后,小僧每日里在佛前为施主诵经,愿施主福寿康宁,安泰一世……阿弥陀佛……”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微微发抖。而后,只见他身子一闪,便已消失在林间。
皇甫英见此,一面向前追赶,一面哭喊道:“小和尚……小和尚……你等等我啊……”声音焦急而悲戚,回荡在山间,久久不绝于耳。
江婉见此,紧紧握住了韩潇的手。
韩潇回想着慧明的话,心有所感,眼中江婉的倩影渐渐化为了两道。
正是:相思相见复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