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种,窒息的感觉。仿佛处在深海之中,眼中只有黑暗,纯粹的黑,没有日,没有月,没有光,没有火,没有萤,没有烛...只是纯粹的黑。纯粹得让人绝望。在腥涩浑浊的海水中,伫立着一座纯黑的十字,自上而下将海水贯穿,直穿入女孩看不见的天空。十字上坠下几道染血的铁链,捆缚着细瘦的人形,女孩这才发现那十字架上箍着层层凝固的血,在她眼里泛起腥咸的涟漪。她游过去,捧起那张干枯的脸,明明有着少女窈窕的身段,脸庞却那般干枯,像个老人。女孩直视那人空洞的双眼,她从里面看到的,是刺骨的恨意!女孩的发丝在水中飘散,像是海藻一般,手中的那张枯朽的脸在她的触碰下崩裂为无数甚微的砂尘,那躯体已然灰化的皮肤寸寸龟裂,女孩的眼睛恐惧的瞪大,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双手徒劳的捕捉着飞散的残片。那双朽败残破的手向她伸去,扼住她的颈项,她轻轻抚上那双手,释然般闭上眸子,呢喃着彼此都听不见的话语。
对不起。】
“又是...这个梦啊……”
女孩睁开了眼睛,掀起身上粗劣的布帛,向窗外望去,隔着浅淡的窗纱可以窥见澄澈如洗的天空。
身侧的空床上的被子被摊开了,似乎在深夜有人悄悄来此安眠,又在黎明将至时轻轻离去,没有惊扰到任何人。女孩将被子叠起来放好,呆呆地看着那张床。另一个女孩曾经躺在上面,她已然离开三年。她的那捧土在风中飞散为尘埃,她的床却还放在她曾经的房间。女孩每日在睡前展开她的被子,在熹微的晨光里叠好,放回到她的枕头下面。
“被叠好了么?”父亲的声音传进来。“嗯,熏的也叠好了。”
这些自欺欺人的粉饰和安慰来自何处呢?
他们都知道彼此是在演戏,可谁也不会拆穿谁,因为谁都甘愿被蒙骗,终日戴着虚伪的面具,演绎的却是真实的自己。母亲却是连饰演一位母亲也不愿,她恨熏在神赐予她的荣誉上用尖刀划下魔鬼的痕迹。他们留下了她的床,可在平日里却对她绝口不谈。
好像——她从未存在过一般。
可又怎么证明她曾经存在过呢?他们从不拍照,因为他们应欣赏神明而甚于欣赏自己。熏的脸在记忆里愈加模糊,飘散为细小的色块。不知何时,她已经记不得她的脸了。明明是那么熟悉的一张脸,又怎么会忘记呢?
她是否真的见过她?和她一起生活过。
可为什么记忆里充斥的满满都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她记得她的睫毛弯弯,温暖的手触感柔软。她身上永远弥漫洗衣露的气味——她负责洗全家人的衣服,她的手揉搓粗劣的布帛,偶尔抬起沾染了白色泡沫的脸露出微笑。她说话时总是尾音上扬,在句尾加上一些奇怪却莫名和谐的语气词。她紧张时总是用左手攥着右手的小指...
就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啊...留在她的记忆里了。
混沌的零零碎碎。
就是这些。
恰恰就是这些。
原来这些年令她念念不忘的...是这些,而不是那个人。
是她带给她的一种,安心的感觉。
是她引领她看到的真实。
荒谬的真实。
却又真实得——荒谬。
本初。
女孩睁着眼睛,瞳孔如清明的贝加尔湖,倒映着缓缓旋转的吊扇。“黛!怎么又把风扇打开了?”女人呵斥着她,双手合十祈求神的宽恕——浪费可不是小的罪行,而是会导致毁灭的原罪。
——因为太热了啊…再说了母亲,如果不使用的话它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神会想要让他的子民挨热受冻?不可浪费真的是因为神么?是因为穷困吧。可我们穷困却是因为神呢。
清丽的声音在脑海里贯穿,如果那个人...如果熏还在的话...她一定会如此说的吧。女人怒气冲冲的走出房门口中不住祈祷。而女孩发出不屑的冷哼,她的姊妹露出微笑。这样的生活...原来已经失去了么?
她永远也不可能拥有了...
“好的母亲,我现在就关掉。”她关掉了风扇的开关。随着些微的清爽而逝去的那种枯燥又烦闷的感觉又来了...女孩拿起摊在床上的修女服,“我去一趟教堂。”
三年。
那个人...已然成为了记忆之中模糊的影子,而这份记忆的所有者披着一件宽大的修女服在破败的街道飞奔。
C区的教堂小而精致,通体是象牙一般的白色。教堂的周围是女孩所生活的地方唯一干净的所在。她在教堂的第一级台阶下脱下沾污的鞋子,赤着脚踏上台阶。在石制的圣坛里捧起一盈清水洗净来时脸上来时变得脏污的地方。整理好修女服的领口和袖子,她走入教堂的大门。
继而。
“安周牧师,愿神与你同在。”
“黛阿法尔修女,也愿神与你同在。”
男孩和女孩行了贴面礼,“不是说过了么?没有别的信徒在的时候,叫我安周哥哥就好。”
“那么安周哥哥,这个月...”
“来教堂的信徒又变少了...毕竟有A区和B区那帮家伙的打压,人们连食物都难以弄到,更没心思来做什么祈祷了。”
“诶?可是...食物不充足的话,信仰不就是唯一的依托了么?为什么信徒的数量反而会变少呢?”
“黛你不清楚现在的局势...那帮逆命者承诺的平等吸引了很多群众,除了衣食无忧的A区,其余三区每日都有很多人背叛神而投身魔鬼。信徒数量变少了,主教们又会不满...”
“不满的后果...”
“最好的预想,是解除D区,D区的人成为流民,用以警示。但是这样D区的资源会用以供给我们。至少可以解决食物的问题。”
“那...最坏的呢?”
“教会像是三年前那般审判逆命者,将他们绑在十字架上烧死。”
“可如果...逆命者的死亡可以唤回民众对神的信仰,这不是好事么?”
“被抓捕的十个人中,可能连一个逆命者都无。这反而会促进人们反抗神。”
“可他们为什么要反抗神呢?神是【正确】的啊。为了人类的【正确】,牺牲是必不可少的啊。历经了战争人们才开始视神为信仰,于是神给了我们荣光。现在为了神牺牲一些未必信仰神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将逆命者彻底消除后,人们就又都会信仰神了啊...只要...只要大家都继续信仰着神,那么生活不就会变得更好么?无论哪方面都会。”
女孩的瞳孔里面有着光,神在第一日所创造的光。像是曾经的另一个女孩一样。那个女孩的躯体已然成为尘灰了,可在牧师眼里所存在的这个女孩还好好地睁着她的眼睛。
“黛你啊...
“你真的如此虔诚的信仰着神么?”
“是的啊,可安周哥哥不也是如此么?如此虔诚的...视神为信仰。”
“我也是么...”男孩自嘲的说,“黛你不懂的...你又怎么会懂呢?有些人的信仰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所谓的神灵,又怎么会真的存在呢?”
女孩缓缓低下了头。
┄┅┄┅┄┅┄┅┄*┄┅┄┅┄┅┄┅
终了。
火光映在女孩的脸上,她就站在那里,十字架下的人群之中。被捆缚于钢铁之上的人形被火焰环绕,他挣扎,他哭叫,他诅咒着神的灭亡,他诅咒所有人将会如他一样。
他的声音湮没在火光里面,女孩的泪水已经被那炽热的温度烤干在颊边,鲜血已经在唇边凝固,像是艳绝异绝的曼殊沙华。
“安周哥哥...”女孩在心里默念。
“愿你的灵魂直入天堂,愿你的身上缭绕圣光,愿我的神宽恕你所犯下的罪,愿当你睁开双眼时不再看到虚妄...”
在她的眼睛里面,火光中的人形与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她停止了祈祷,怔怔的望着那片火光。
声音在耳中充斥着。
“安周尼奥·帕茨威尔,以对神不敬的罪名被处以火刑。你的肉身将化为焦炭,愿你的罪行在烈火中焚烧殆尽,愿神将你宽恕,愿你的灵魂直升天堂!”
┄┅┄┅┄┅┄┅┄*┄┅┄┅┄┅┄┅
惑。
“对不起...”女孩扑在床上,用粗糙的帕子擦着眼泪,粗劣的合成材质蹭的她眼角通红。
“对不起...安周哥哥......”
对不起——一直在利用着你...利用你偷出熏被封存在教堂中浸着圣水的遗物...利用你了解C区的运作模式和我想要知道的东西...
——可是你知道的太多了...对不起...
可脑海里面有声音在响——我没想利用安周哥哥的...都是哥哥太好太傻了...哥哥知道得太多了,哥哥看到我偷查资料啦...哥哥不信仰着神...哥哥不是个虔诚的信徒...所以哥哥要死掉!为了信仰必须有人牺牲!现在哥哥死啦!他没有投身魔鬼而是去往天堂了!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不受控制的哭呢...
是因为根本没有那么虔诚吧?
是因为比起那个虚妄的神,更重要的是身边的人吧?
是这样么?
是这样的吧。
原来是这样的啊。
居然是...这样的么?
珠帘玉碎。眸笼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