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士晟觐见后的当天,张松就请求回并州向东嬴公复命,赵士晟知道他是被朝堂上令狐霸的逼问吓破了胆,心想朝觐完毕,他留下也没什么用,便同意了。于是张松千恩万谢地收拾了包裹,带了两名随从上路,飞快地逃离了洛阳。
刚刚送走张松,赵士晟就接到东海王派人送来的请柬。他心忖东海王必有要事相商,遂立即前往王府。到了王府门口,仆人告知他主人已在书房等候,他又赶紧到了书房。
一见面,东海王便称赞道:“季昀今日在朝堂上的举止非常合体,元迈用你做使者真是上上之选。”
赵士晟谦虚道:“殿下过奖了,其实士晟心里非常慌乱,要不是殿下及时解围,恐怕就有辱使命了。”
“你应该感谢孙秀,他虽然是个佞臣,但办起事来却不含糊。”眼下没有外人,东海王也口无禁忌,他轻轻地弹了一弹衣衫,去除尘秽。
赵士晟赞同道:“确实如此,不过他这样的人当权,必然不利于国家,我怕朝廷早晚又要易主。”
“你说的对,如果关东诸王兴兵,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东海王略一沉吟,指着墙上挂着的天下舆图,“你看看,许昌、邺城、南阳、潼关,离洛阳都不过五六百里,一旦开战,或许一两个月之内,便可决出胜负。”
说到这里,赵士晟不禁对东海王的处境有些疑虑,“既然双方实力难较高下,那士晟斗胆一问,若是关东诸王获胜,认为殿下屈从赵王有罪,殿下当如何自处呢?”
东海王似乎是不屑地笑了,说道:“季昀你尚还年轻,自然不知在暴风中腾挪辗转的技巧。早在改元之前,我已官至中书令,名威显于朝野。今后不论谁当政,都需要倚重宗室重臣,何况我只是文臣,并非改元易帝的首谋,不可能被关东诸王视为仇敌。”
赵士晟若有所悟,忙点头道:“殿下所言极是,是士晟愚昧了。”转念间他又想起孙秀所托之事,遂告诉东海王道:“孙秀要我随他儿子前去跟东军作战,我无奈之下只好应允,不知到时该如何对付,请殿下指教!”
东海王皱眉思索了片刻,说道:“或许他认为季昀你也非高门出身,想笼络你为羽翼,你且与他委蛇一番,只要不用上阵厮杀,就不必有什么忧虑,见机行事即可。”
东海王是要赵士晟顺从孙秀的意思,他心想事已至此,身不由己了,遂也不再提,转而问道:“还没问殿下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呢,不只是要与我闲聊吧?”
东海王正色道:“当然不是,我寻你来,是因为有个人想见见你。”
“哦?”赵士晟大为惊异。
东海王道:“夷甫兄,出来罢!”
当即有一人从书房的内室走了出来,坐到了他的对面。此人年约四十多岁,容貌清瘦白皙,仪容端正严肃,身穿白色的麻衣,头戴黑色的方巾,衣服上面有些怪异的符号,手上还拿着一把白玉柄的麈尾。
东海王介绍道:“这位是王夷甫,前尚书令,想见你的人就是他。”
王夷甫名王衍,赵士晟来京之前,东嬴公告诉他说此人与他私交甚笃,刚刚复任尚书令,令他定要代己拜会。但到洛阳一打听,才知道王衍突然生病发狂,杀死了自家奴婢,因此又被免职。今日突然见到其人,不免感到十分意外,赶紧躬行大礼道:“原来是王令公,太原赵士晟拜见令公阁下。”
王衍眯眼看着他,挥挥麈尾道:“何所来?何所见?”
赵士晟乍听之下有些摸不着头脑,心忖王衍果真是疯了,可转念一想他要是真疯了,为何会被东海王请到府中作客?又想王衍出身琅琊王氏,是个极好谈玄论道的人,有“信口雌黄”的名声,所以这句话绝非一般的问话,似乎是要试试他的玄学功底。
“果然是个清谈家,可我哪里懂什么狗屁玄论啊。”赵士晟心道,“要是我那个姊夫王朝,也许倒可以跟你扯几句。”但他不想被这等人物看低,细思片刻,便回道:“水中来,水中见。”赵士晟来自北方,而“水”正对应北方的属性,亦是自白心境如水,以此来凸显风格。
王衍闭上眼睛,又问道:“何以去?何以行?”
赵士晟心忖姊夫王朝谈吐中惯好“风”“气”之类的字眼,便答道:“随风去,随风行。”
王衍眼中闪过一道光,心想:“风即巽,主东南方位,而邺城就在晋阳的东南方向,此人该是心向着成都的一派。随风行,可能是说要去邺城,如此意味却是深远,玄哉妙哉。”又问道:“天地无仁,圣人无情,庶民无智,君子何以自处?”
这个问题难住了赵士晟,他并没有研究过《易经》和《老子》,只是知晓书中的大概内容罢了。但他想既然佛经上的一些言论可以使杜乂认同,那应付王衍也该有点用处,便略一迟顿道:“仁义礼智,本自名教,圣人唱名教以节欲,而人欲本就来自尘土。君子之心,犹如美玉,一旦美玉蒙上尘埃,那么光泽就会被遮蔽,君子处世,当远避尘土,然而世上的尘埃无尽无穷,不可除尽,人欲不可绝,惟有时时地掸去尘埃,才可以保持心灵纯净。”
王衍怒色道:“胡说八道!君子当贵无,无为本,有为末,美玉有形,心亦有形,然意无形。意生于心,而行表于外,岂可以美玉形容心意?况且人欲者,亦意念也,意念所至,宇宙皆在其中,万象无形,融为一体,何以分离出人欲和自然?既无法分离,又何以分辨光尘,所谓‘掸去’之说,大谬矣!惟有归于本心,顺人之天性,方可明道!”
赵士晟被他这一番话弄得云里雾里,心忖自己果然无法与这些装清高的名士交流。但东海王就坐在旁边,如果出言不慎,一定不会有好下场,唯有绞尽脑汁,跟他周旋到底。
他想了片刻,中气十足道:“太阳之所以为太阳,盖其赐万物以光辉。古往今来,世人无一日不见太阳,然却从无人可以触碰之。即所谓大道长存,永无尽头,君子可顺道而行,不须达到圣人之境界。”
“有意思,哈哈。”王衍突然大笑,“真没想到庶族中也有这样谈吐犀利的人物,初听杜乂说起时我还不信,如今眼见为实,确是无疑了。”
此时赵士晟才终于歇了一口气,一直在边上旁观的东海王也笑道:“哎呀,看你们二位可真是高深莫测,说的话如此晦涩,我竟然都听不懂。”
赵士晟道:“殿下过誉了,士晟浅薄无知,不敢受此称道。”
王衍道:“后生可畏,你这般年纪,便对玄学有如此见识,实在难得,只可惜门第低了些,不然某可保举你显任要职。”
赵士晟听王衍虽是夸赞,却在言语中有歧视之意,有些不悦道:“士晟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保全家族,太平度日,不欲涉足朝政,与阀阅同班。”
东海王道:“季昀不必菲薄自己,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元迈主政并州,正需要你这样的贤才辅佐,你只要尽心尽力,朝廷必不会埋没。”
赵士晟道:“谢殿下看重,士晟一定殚精竭虑,不负殿下期望!”
这时王衍突然插话问道:“刚才听到你说,要跟孙秀他儿子东征?”
“是,在下正为此忧虑。”
“孙秀老贼居心叵测!”王衍愤愤道,“他当年不过是琅琊郡的一个寒微小吏,想求我品评他为上流,我本欲拒绝,奈何禁不住我从兄劝说,才给了他好评。他一朝得志,尾巴就翘上了天,这样的人主持朝政,我看是不能长久。不然,我何必要杀人装疯,也不出来做官?”
赵士晟看王衍很有主意的样子,便问道:“那能否请王令公指一条明路?”
王衍遂道:“诸王相斗,不过是蜗角触蛮之争,你既然不是局中人,冷眼旁观即可。”
赵士晟心里骂道你这不是说废话吗?但嘴上仍谦恭道:“领教了。”
王衍又道:“话说元超殿下,我们是不是应该未雨绸缪一下呢?为了天下的安定,我们岂不应该做些什么吗?”
东海王道:“这个嘛,尚可从长计议,眼下且先稳定人心,夷甫你不妨多召集洛阳的名士们聚会,让大家为天下祈福。”
“嗯,殿下说得有理,但殿下有所不知,老贼身边有个妖人,会一些占卜风闻的法术,人们传的玄乎其玄。大家都有些惧怕,不敢在现在这种时刻聚会。”
“哦?妖人?”东海王似乎还未听说此事。
“对,那妖人名叫胡沃,不知是哪个门派出身的野道士,妄称什么‘玄平真人’,深受孙秀宠信。”
“哦,我见过那道士。”赵士晟想起那天在孙秀家中所见的情景,“孙秀称他为师傅。”
“你觉得此人虚实如何?”王衍殷切地问道,看上去是很在意此人。
赵士晟摇摇头,“只是打了一个照面,不知其人。”
“妖法终究是妖法,孙秀老贼不走正道,必遭天谴!”王衍不觉间有些得意,“邪道只能猖獗一时,将来之世,还须我等挺身扶持。”
赵士晟谦逊地垂下头,他心里清楚,暗流之下,一个巨大的漩涡已经形成,将把这整个浊世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