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不了三巡菜倒是过了五味,徐安定痛快的打了个饱嗝,放肆的摸着浑圆的肚子,可瘫倒在椅子上时,涨红的脸上乌黑的嘴已说不出一句话,只有复杂的神情道出痛并快乐两开花。
在场众人中黄皮身份最低,吃酒也最放不开,别人纵情声色他只痴痴的笑,就连吃肉也只是点到为止,谁说也没用。
放下筷子后,贾姓都尉还是没忍住向黄皮问道:“小老弟,你一言不合就要下跪,二话不说连人间绝味也不敢动半筷子,你说说你到底图个啥?”
顿了顿又威胁道:“可得讲真心话,你陪着老哥扭扭捏捏的吃了一席酒,老哥已经很不开心了,若是让我听出来你作假,我就把你扔下船。”
黄皮还是战战兢兢,又不敢不说,略做思考便轻声道:“图啥?可能就图个心安理得吧,小人身份卑微腿根子自然软,见着长者就下跪也无可厚非,再说这不就是规矩嘛?”
想到什么黄皮慌忙摆手,解释道:“老爷,小人守着规矩可不敢有打破规矩的歹心。”
贾都尉摇了摇头,笑道:“说的倒是没错,可最后一番解释听的我想骂娘,你在说说其他,不然我真的会把你扔下船去。”
黄皮缩着脖子,欲言又止,可想到冰凉的河水脚底直打颤,就道:“祝老爷福如东海...
贾都尉笑骂道:“滚球!”
神情缓和了不少,又道:“别扯基霸,就说说你自己吧!要是连自己都说不好,谁来求情我也要把你扔下船。”
黄皮吸了吸鼻子,一脸委屈,认了命似的直言道:“小人没啥大的念想,除了家中舅舅给的一亩三分地,就盼着风陵渡口来往货船多些,咱死命卖些力气多赚几颗铜板好给家里老娘添些荤腥,若再大些,就想着娶个能持家的媳妇给咱生个胖小子,一起守着老娘。”
话音刚落,杀寇弩都尉不解道:“你就没想着飞黄腾达什么的?”
黄皮喘了口气,抿着嘴道:“咋没想过啊?可咱也不是那块料啊,与其做着没用的梦,不如多扛几个箱子,家中再生了变故手里有些银钱就有底气的多。”
贾姓都尉放声笑“你以为谁比谁逍遥?得..不说了,吃饱喝足就上路吧,我们一家人也要整整齐齐。”
重骑都尉笑着打趣道:“比比机肯闭嘴啦?那我们可得赶快,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吵得我头大是小事,可要是把人家烦走了,老子就是哭也没地方哭。”
说罢,又伸长脖子问道:“外面风光好些,问题不大吧?”
魏成武点点头。
贾姓都尉收住了笑意,豪气道:“是福是祸天定不了,人定胜天。”
随着一阵哄笑声,一干吃皇粮的大老爷事了拂身去。
黄皮总算是松了口气,不用在担心被人扔下船,可见着四面漏风的房间内一片狼藉,心里又直痒痒,便不自觉的要去清理。
细心将桌上的残羹冷炙汇在一个盆中,就只给桌上无言的两人留了两口水碗,那两人身份大的吓人,黄皮不敢在多一句嘴,捧着碗盆就跑到后面洗洗涮涮。
徐安定沉默倒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在想着贾姓都尉最后一次回头的最后一句话。
广陵军中乙等卒年俸六两二钱,甲等兵不到八两,伍长八两三,标长八两九,校尉十两三,都尉十三两,一帐士卒约一千三百人,每天伙食钱最多不过二十两银子,除去安营扎寨,打点内外及杂七杂八的费用,这里至少还剩下保证忠心耿耿四年的三帐士卒,要鱼死网破,自身强壮一点兴许还可行,若想翻江倒海,基霸不够粗,可搅不动这摊浑水。
短短的半天内,徐安定三番两次对这船的金银动了心,苦于魏叔一直无动于衷,有兴趣也无从说起。
舱内漏风,没了人气还真有点小冷,徐安定不怕冷只怕无聊,黄皮见着他已大气不敢出,魏叔又一动不动像个王八,百无聊赖,就想到处拨弄拨弄。
“别动”
徐安定没走两不,身后就传来一声冷酷的闷响。
噘着嘴,回头看了眼,只见魏叔额前几根碎发随意扭动。
再一看,魏叔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不断涌出。
徐安定怎会想到,闭着眼的小魏叔,出手就是要杀人。
要杀人的人探出一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扣,霎时间就汗如泉涌,涌出的汗水沿着紧绷的面颊滑下,魏成武突然睁大眼睛,似有些不敢相信,随即迅速摊开手掌,竖在额头前,轻斥一声“去也。”
猛然间狂风灌入船舱中,卷的魏成武衣衫破裂后,又围着徐安定兜圈子,直把后者逗得哈哈大笑。
魏成武神色大惊,一身杀气最后竟做了他人的嫁衣,暗想“是敌是友需得先认清”便道:“哪路神仙在此处开设道场,有兴趣何不聚上一聚?”
语毕,狂风消弭于无形,徐安定一脸不忿,还以为是魏叔在拿他寻开心。
可他魏叔耳边却有一声惊雷炸响“那群两面三刀的小人尸首异处也好,绝子绝孙也罢,关你屁事?非要做这个烂好人,是想显摆你徐家的三分义气?”
那从天而降的雷震,震的魏成武脑壳嗡嗡响,双眼一黑又吐出一口鲜血。
徐安定不明所以,可见着魏叔受创又不似作假,便急匆匆扶着魏叔,关切道:“叔。你没事吧?”
魏成武重重喘了几口气才回过神,看着这小孩面露苦涩,那妖怪能“隔空传音”自己肯定敌不过,手中又失了剑,就连玉石俱焚也做不到,此时如何能护小安定周全?
转念一想,那人绝不是姗姗来迟,贾姓都尉曾说过,船上还有一名老管事,可却一直不见人,兴许那怪物与老管事是一人。
且怪物能说出徐家,显然多少与徐家有些渊源,此次出手估摸着是因为自己要插手船上的破事才略施小惩,否则以他的身手,自己绝活不到现在。
“既然是这样先暂定那人是友,不让管就不管了,省事儿..开森。”
如此想着,魏成武委婉道:“安定,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咱们这回可做了个折本生意。”
徐安定一时丈二和尚,疑惑道:“什么呀...
再无古怪,魏成武松了一口气,敷衍道:“我们该下船回家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可听者却不是徐安定。
黄皮把碗筷浆洗一遍后,又找了一条墩布,要把船舱内擦一擦,不小心就听见了魏小哥说下船,顿时就吓得跪在了地上。
这四面八方不全都是水?
下了船能去哪?
回家嘛?
那百分百是神仙了,没得跑。
魏成武看着地上那一滩大爷,懊恼的拍了拍脑门,暗叹“差点就忘了这个神仙。”仗着暂时还有个深不可测的队友,魏成武豪气道:“安定笔墨纸砚伺候,一纸檄文直达天听.....你来写。”
得令!
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持着短尾兔毫,魏成武磨墨,黄皮驻足观望,闻着阵阵书墨香,徐安定心生感慨,如今的景象与当年在广陵山时,也相差不大,可温馨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徐安定清晰的记得,他的四叔,那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总是拿着一根在广陵山上随处可见的竹鞭,站在黄皮那个位子,当自己分心时,竹鞭总第一时间就重重敲在案几上,也只有这个时候,辣个男人才肯多嘴几句。
“安定,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实为我辈读书人的浪漫,可前者太过艰辛....
安定,书中自有颜如玉....安定,字即如人,行的正坐得直想必字不会太差,相反写出来的字像小魏一样歪七扭八,想必也是个祸害....”
回忆起往事,徐安定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魏叔,也不敢顶撞四叔半句,按小魏叔的话来说:“鞭子猛抽下来,跑不开又打不过,这谁顶得住啊?”
看着徐安定幸灾乐祸的笑,魏成武皱了皱眉,问道:“安定,啥事把你乐呵成这样?吃了蜜蜂屎啊。”
徐安定忙摆手说没有。
当了多少天的拖油瓶,就压抑了多少天,难得有机会发泄一下,徐安定自然不会放过,调节好情绪后就要泼墨,却不肯写小楷偏要试试刘朝峰明令禁止的草书,第一笔落下时,徐安定道:“兔豪软,求个顺其自然。”
“求他妈个棒棒糖,真菜。”
比起一手小楷,此时正落在宣纸上的一排大字就有些辣眼睛,丝毫不见草书肆意豁达的神韵。
可一蹴而就总比字里行间都要讲究着端庄端正干净利落过瘾的多,再者说这张纸是留给黄皮保命的,若没一点个性,保命保个屁。
做不到水到渠成,逼格还是有几分,时常一笔就有五六字,以“给个面子相安无事”开头
以“万剑屠城鸡犬不留”结尾。
通篇一百零六个字,字字诛心。
书罢,徐安定大叹了口气,吼到:“魏叔你来看看行不行啊。”
“写的是个啥啊?就不能好好写嘛?”魏成武眯着眼,纸上十个字有九个看不懂,暗想着“这样人家能看的懂嘛?”便往手上涂了点墨,摁在宣纸上,又觉得不够满意,就从徐安定手中夺过了笔,补上一行歪七扭八的小字“徐家何不知书”,写完才满意的点点头。
大侄子的水平有些倒退了嘛,快赶上我了。
“黄皮识字嘛?”
黄皮摇了摇头,不敢说话。
魏成武把纸吹干对折四下,正色道:“此行你立功不小,这张纸便赠予你,若是日后有人与你为难,这张纸能为你挡灾一次,实在不行找个机会上广陵山大雪坪,那里还有个神仙。”
转念一想,又道“不可能不行。”
“嗯,不可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