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开化十八年,除夕日,天寒,时千里冷风万里飞雪。这冷风飞雪似以大地作卷,绘世间万物为白银,一片寂寥,广陵山上尤甚。
广陵山上徐家,自从百余年前徐家老祖携江湖百剑大败失鹿魔人后,便荣登江湖魁首。这本是天大的荣誉,只可惜这份荣誉没能持续到现在。
十八年前广陵山上一场内战,使得徐家精壮损失殆尽,从此之后徐家不再过问江湖恩怨。可若有魔人作乱徐家仍是义不容辞,但仅是义不容辞而已。五年前失鹿魔人“袁掏心”“袁剜心”兄弟二人作乱江湖,徐家联手王家共伐之,惨胜。即日起徐家便消失在江湖之中。自此之后,本就落寞的徐家,如今更是寂寥。
风未止,雪愈急。冰天雪地里出现了一排足迹,这足迹踏碎了冰雪,可却踏不碎广陵山上的寂寥。
贺梦龙是徐家九剑的首剑,好酒,更好剑。此人曾经对敌贼寇,以贼寇下酒,饮一口酒杀一人。壶中酒未尽,贼寇三十六皆被其剑斩之。杀人之后于血腥中只留下一句话“若贼寇足够,一缸酒我也饮得。”话说完,便大笑离去。此事一出,江湖中人纷纷叹其“酒中剑侠,剑下酒鬼。”从此之后“酒鬼剑侠”名动江湖。
谁也不曾想“酒鬼”“剑侠”名讳的拥有者,是个尚未至而立之年的青年剑客。可这年轻剑客却好像不在年轻,他的眼角有了皱纹。这个年纪的他本不该有皱纹,可他却有了。这一条条清晰可见的皱纹,好像记录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凄凉。
此时的他正披着貂裘行走在寂寥的风雪中,独身一人,与之作陪的只有一排深深的足迹,可足迹虽然深落雪也愈急,旧足迹总会被新落雪覆盖上。
寂寥之中,贺梦龙叹了口气,喃喃道:“错与不错谁人知,做与不做又如何。”话说完摇了摇头,从腰间摸出了一壶酒,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可是烈酒下到腹中,却没有驱散身心的寒冷反而使得他不自然的佝偻了起来。也许是因为这样,从广陵山下走到山上一段不算太长的路他也走了很久。
酒壶总算空了,他也到了目的地,就像是算好的一样。
没有想象中的高楼阔宇,广陵山上徐家拥有的只是几间堪堪遮挡风雪的茅草屋。
草屋门前有一位看起来不满十岁的男孩在雪地之中玩雪。“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传入了他的耳中,他止住了正在雪地之中滚动的身形,探起了一双明亮眼睛。瞧的仔细后,发现来的人是贺梦龙,便径直的跑了过去,一把扑入其怀中。男孩抱住贺梦龙之后气鼓鼓的道:“二叔,你又喝酒了。”
“哈哈哈哈...”从愁容中生出了一声大笑。贺梦龙把男孩揽入手中举了起来,大笑道:“徐家的人,怎么能不喝酒了。”
男孩听闻不忿之色更浓,回应道:“徐家的人,怎么能不佩剑了,二叔这不也是没佩嘛?再说,娘说过剑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你不佩剑是对的,可酒也不是个好东西,你怎么就不能不喝了。”
贺梦龙捏了捏男孩的鼻子,没有说话,只是将男孩抱的更紧。
或许现在年纪还小的“徐安定”不会明白。没了杀人的心,就不会有杀人的剑。可真要放下手中的剑就不得不用穿肠的酒来慰藉。
五年前的那场大战,贺梦龙仍是记忆犹新。衣衫染血,长剑追魂。残肢遍布野地,哀嚎绝于九天,怎的一个惨字可以形容。只是贺梦龙至今也没搞清楚当时为什么就非打不可。
他记忆中的失鹿魔人,也不似山中贼寇一般奸淫掳掠无所不及。那一个个所谓的魔人,更像是田间劳作的农户。可他手中的剑却一次又一次刺入了这些个农户的心口,每每想到当时的场景,他的手都会颤抖不已。所以自那时起,贺梦龙就放下了手中的剑,不仅是他,那场大战之后所剩下徐家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剑。
可今天他却不得不重新把剑拿起来,因为人生总是难以预料。他曾经的好兄弟,一起长大生死与共的好兄弟,今日带着大半个江湖杀向了广陵山,果然仇恨的力量是可怕的嘛?
正如小男孩他娘所说,剑根本就不是个好东西,特别是带着仇恨的剑。好在男孩从不练剑,只念书。
有人闲适就自然有人忙碌,刘朝峰就是那个忙碌的人。今天除夕,他正忙碌的用早已准备好的新桃,换下已经在门框上经历一年风雨的旧幅。
新桃换旧幅,新年替旧年。今天应该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可刘朝峰脸上却看不出喜色。
刘朝峰是徐家九剑的第三剑,年纪比贺梦龙略小,也一样是个年轻的男人。他早就看见了贺梦龙回来,自然也看见了贺梦龙的颓然,跟他预想的一样,既然是在预料之中那就应该是无喜无悲了。
刘朝峰将最后一块新桃换下了旧幅,神色略微有些缓和。他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想到雪中畅快一番。可突然想到了什么,接着他从房中搬出来一把竹梯又拿出来了一块木匾。
他携着木匾静坐在雪中,脸上尽是不舍之意可又无可奈何,只得一遍遍摩挲着这块没有生命的木匾。木匾沉寂的时间太久,刘朝峰摩挲木匾的双手已经沾满了灰尘,可他却全不在乎。良久之后,刘朝峰叹了口气,将木匾挂在徐家最大的一间草屋的门梁上。
这草屋虽然是此地最大的一间,可着实有些配不上这阔气的门匾。阔绰与寒酸两者结合显得有些滑稽,可刘朝峰看着这门匾却看的呆了。他看着门匾上的那四个大字,从浑浊不堪的双眼中冒出了些许精光,仿佛他看见的不是一块木匾而是于尸山血海中堆砌出来的京观。
天色渐黑,飞雪将定。从一片白中突兀升起了一抹猩红“快雪山庄”。四个本是代表着侠义的大字,如今再看却是那么刺眼。
许是刘朝峰的动作惊扰了屋内人,一女子踱步从屋内走了出来。刘朝峰见着人,忙作揖称道:“大嫂。”
女子见这情况,只轻笑道:“你这呆子,怎又把这东西拿出来了。算了别管了,赶紧叫人回来吃年夜饭了。”话说完,便转身返回屋中。
“安定,老贺开饭啦!”,一声吆喝打断了广陵山的寂寥。
这一声吆喝,还在门外玩耍的两人自然是听的真切,纷纷回过了头,可看见刘朝峰模样后又忍不住哈哈大笑。缘刘朝峰此时显得颇为滑稽,他尽量伸长脖子想让呼喊声更大一些,可因为羞涩,身体又很不自然的缩了起来,用小安定的话来说,像极了只老乌龟。
“老乌龟”这词,刘朝峰不是第一次听见,可他却从未放在心上,因为骂人的话,不一定都是恶意的。
五年前,一场大战。徐家损失惨重,家主徐正阳负重伤,剑主徐正奇至今下落不明,徐家九剑走了两剑。这是徐家人不团圆的第六个除夕夜。
贺梦龙进到草屋中,看见了正在收拾饭桌的徐正阳,他想上前对他说些什么,只是还未等他开口,后者的一句“心中有数”便让他纵有万言也说不出口。
今日除夕是个好日子,可此时草屋中的饭桌上有些冷清,几个男人脸上都挂着愁容,想必山下之事早已明了。可与之相反的是在座的唯一一位女性脸上却没多大异色,抱着男孩两人自顾自的吃了起来,还不忘对着余下之人道:“一个个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没曾想还未见面便被山下的几个人吓破了胆。”话说完还不忘对着那几个男人翻了翻白眼。
首座之上的徐正阳听完妇人的话有些恼怒,吼道:“凤儿....”可话还没说完,便生生的被妇人瞪了回去,居于首座大气不敢出。
这一幕落在余下之人眼中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这大笑声中。以贺梦龙的最为惊人,好似九天雷震,直震得小安定紧捂双耳,不停的叫嚷着试图打断这嘈杂。
这和谐的一幕自然是打破了冷清的氛围。贺梦龙端起了一碗酒嗅了嗅,朗声道:“酒是好酒,大嫂没亏待我们。”话说完便把碗中酒倒入了腹中。
有豪气之人先行自然会有不开眼之人不甘示弱,待贺梦龙豪饮过后,次座上立马响起了不和谐的声音“贺老大啊,喝这么快,也不怕李吉埔在里面下了毒,剑还没刺死你,一碗毒酒就让你嗝了屁。”
话一说完,还没等贺梦龙回击,那妇人就把那煞风景的人耳朵揪了起来嬉笑着骂道:“周越,记吃不记打了是吧。”
那被称为周越的年轻人,吃痛不住,赶忙赔笑道:“大嫂英明,大嫂英明。”
听了求饶,妇人虽是松开了手,可也不忘在其屁股上狠踹两脚。自此,众人脸上的郁色便统统消除。
不管身于何处,酒桌上的男人少不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下酒菜永远不会是鲜鱼鹿炙,而是那说上一辈子永远也说不厌烦的屁事。
每每到这个时候,本散漫的几个人,纷纷集中火力对准了徐正阳,刘朝峰两人。刘朝峰自是脾气好,可听到周越口中“广陵刘朝峰怂如狗,爱着水月丁兰芳说不出口。”后也忍不住去掏其大鸟,徐正阳更不用说本就火爆的一匹,听到调侃后自然不愿轻易罢休。两人一番折腾,周越大鸟都被掏凉了。
打人骂人是怨仇,掏大鸟就是死仇了。周越虽是九剑中最年幼,可大鸟被掏,怎的也要拼个你死我活。这么一来二去的,桌上几个男人就不分敌我的扭打成一团。
周越你敢掏老子。
你敢掏老子,老子怎么不敢掏你。贺老大,胡杨子,你们两帮我按着老徐,我要扒了他的裤子“生掏。”
得勒,这就来。
拉大闸,刘朝峰你赶紧来帮帮老子,可后者捂住了胸口扭捏的要了摇头。
啊!啊!啊!哈!哈!哈!,一时之间,惨叫声,大笑声不绝于耳,大笑声自然是贺梦龙独有,可这惨叫声却是刘朝峰,周越两人嚎出的。
功成身退,徐正阳望着地上赤裸上身的两个人,甩了甩手又闻了一下,霎时就吐出了舌头面泛苦色,喃喃道:“童男味真大。”还不忘指着地上的两人嘲讽一番“皮,再皮腿给你打断。”
凤女侠自然没眼看这帮泼皮,可小安定若不是被凤女侠拉住,此时他的小鸟怕是不保了。
一翻打闹,年夜饭进入了尾声,同时众人也收起了疲懒。胡杨子正斜躺在椅子上,率先开了口,戏谑的说道“李老五,王老六可真会挑时候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夜要来。”
被掏惨的周越拍了拍手,接着说道:“当然是今夜来,今夜是除夕。人一高兴啊,剑就狠厉不起来,他们是做足了准备,只等打起来,我们肯定要吃亏啊。”话刚说完只见贺梦龙走到周越边上摸了摸后者的头,夸赞道“周小九,不错嘛,现在都会动脑子了。”周越听闻抬头向贺梦龙抛了个媚眼算是回应了他的情投意合。
可这份情投意合却被一阵嗤笑声打断,徐家第四剑何不知笑道:“小九,贺老大在逗你玩了。李吉埔自然知晓我徐家不会退,他只等带人上山灭了我徐家,再埋伏好等王家人来,一并灭了。这样整个江湖就在李吉埔手中了。”
说的好,徐家第七剑魏武成拍了拍手。接着冷哼道:“他李吉埔胃口忒大了些,先不说偌大的王家,我徐家几条恶汉就是好惹的?也不怕蹦碎了牙。”
你一言我一语,众人说的不可开交,唯独刘朝峰,徐正阳二人未曾开口。刘朝峰是生的沉默少言寡语,可徐正阳却不是,他此时颓然的瘫倒在座椅上,口中呓语双目无神。他此时的这份软弱偏偏只被刘朝峰看的真切。见此刘朝峰摇了摇头,站了起来“嘭”一声,刘朝峰将座椅踩碎,训斥道:“别吵了,他们来一人我自杀一人,只求着大嫂跟小安定,能周全。”话说完阴鸷的看了徐正阳一眼,便头也不回的向门外走去。
提三尺明月剑,舞出一袖青龙。血手书生,剑可利否又有谁敢问。
刘朝峰走后余下之人便相继走出门去,茅草屋中只留下了母子二人,徐安定此时还是一头雾水,他不明白为何几个叔叔要争论个不休,还没等他想明白,他的娘亲就拉着他出了门“安定,现在广陵城内的烟火肯定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