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我爱过伤过,最后遇见了你。
而你,你,终究也没让我归田卸甲、老死黄粱。
——李存勖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是萤火虫,是夜幕低垂,是……
微光。
而光,这东西,从来都是,扎眼又扎心,刺目又刺骨。
但有光,就有人,有人就有希望,他总算不至死在这里,不知为何。
李存勖忽然就安心,呼出口气,最后强撑的意识就此溃败,细细漫漫松懈下来……
分明也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平日的教导训诫、训练的反应模式就此一概不管不顾。
只剩临界之际,恍惚间的一句:
“有人吗?”
怯生生的。
是因动物本能觉察善恶,还是精疲力竭超越躯体?
他怎么敢就这样的,失去知觉?任人鱼肉?
……
她记得,第一次看见他,是长睫毛,是棱角分明,是……
英俊。
是脸颊上尚未干枯的血迹。
接着,药罗葛·灵可便把那盏萤火虫做的纱灯顺下移了几分。
她就看见了那手臂上撕裂的衣衫,也看见了那肚子上流污的咬痕,乃至看见了那小腿上暴露的骨头……
“啊!”
她被吓得哭了,颤抖着掉落了灯盏,里面的萤火虫由此就被放了出来……
一只一只,飞舞在山洞里,弥漫开来,一点一点,吞噬黑暗。
所以,眼睛不禁就微眯了几寸,片刻之后,待到适应,这才看清周围的环境。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准确来说,是狼,狼的血,狼的尸。以及,他的身体,和被绊倒了的她。
尤其,她还踩着他的手掌。
药罗葛·灵可立即就把脚拿开,旋即又伸一根手指去探李存勖的鼻息。
还活着。
于是,她立即揩掉眼角的泪珠,去摸他的脸,发现他,在发热……
温温的,软软的,好像下一刻就要融在其中。
高烧,伤口感染发炎,可她没有草药。
沙漠的夜向来寒冷,出去就会冻死,不然她也不会找到这里。
山洞里面又都是狼,不然他也不会向外攀爬。
若就待着,那再有一个多时辰萤火虫就会消失,到时又是一片黑了。
这就是初见,从绝望到希望,又到绝望。
他们遍体鳞伤,他们毫无办法。
……
后来李存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是在一座宫殿——华美而空旷,繁荣而荒芜。
哦,是白城。
他忽然就苦涩的笑了,笑容撕裂,仰天长笑:“哈哈哈。”
笑声绮丽,几个重复的音节就要冲破耳膜,不由得把躺在旁边的药罗葛·灵可从梦境里挣扎着醒来了。
她很困,揉着小脸艰难的睁开双眼,就看见了一个哭泣的男孩。
所以,她抱了他。
她没问他为什么哭,他却问她为什么抱。
哭哭就要抱抱啊!
为什么哭哭就要抱抱?
你是笨蛋吗?哭哭的人都要抱一抱的。
你是傻瓜吗?这里没有人哭。
咦?好吧。那你受伤了,受伤的人也要抱的。
我受伤了吗?
她指着他的伤口,就要分说,这才发现他的那里早被包扎好了。
而她也被换了一身衣服,甚至还有奇香四溢。转头一看,旧衣服和随身物品早被清洗放在床头……
还有那盏纱灯,里面的萤火虫似乎一只没少,飘飘荡荡,焕发着微弱的光亮,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显得微不足道。
“这里真好啊。”药罗葛·灵可感叹道。
而坐在旁边的李存勖已然起身,走下床去:“这里不好。”
因为他看见了门外正有侍女踱步而来,走到跟前,就唤:“阿棼迪。”
“合罕要您七日之后前去找他一回。”
阿棼迪?合罕。她听得懂,这是突厥话,难不成这就是突厥的王宫?
可突厥不是早就亡了吗?就和回鹘一样,都被大唐帝国给灭国了呀。
她还以为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嬷玛一个人守着那些过去,没有想到他也如此可怜。
药罗葛·灵可便也下去,坐在桌上摘葡萄吃,一颗又一颗,晶莹剔透,饱满圆润,若不是在这里,自己不知得种多久?
“喂。”李存勖突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不行,嬷玛说过,自己的名字别人一听就会知道身份。就算不信,但也不能不听:“灵儿。”
“这叫什么名字?”
“喂。”她有点生气,便也去问他的名字:“你又叫什么名字?”
“我叫……喂。”他说。
“喂。哼。”她剥了一颗葡萄放在嘴里,就学着那口气回击:“这叫什么名字?”
“那你也听见了……”李存勖突发奇想:“我叫阿棼迪啊。为什么还要问?”
“哼!你别欺负我。”药罗葛·灵可走到面前,理直气壮:“阿棼迪是主人的意思,才不是什么名字呢。”
她听得懂突厥语,他又何尝不是听得懂回鹘语?
所以单凭那句“嬷玛”李存勖也就知道药罗葛·灵可是回鹘人。
但他从没想到她竟是回鹘汗国遗落的公主。
他站在黑城王宫的大殿中央,看着她听完嬷玛的遗言,就问:
“你们怎么把这里搞成这样了呢?”
月光从落地窗外洒进来,微风吹起纱幔飘飘荡荡,把她一个人刻画在这座早已荒废多年的宫殿。
他像慌了神的,就问:“搞成什么样了?”
“这里原本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回鹘早已亡国多年,黑城早已尘封多年,“公主”也早已去世多年了。
“你的嬷玛早已不是什么回鹘的公主了。”
“可她还是我的公主啊。”她不看他,认认真真的就要比划,就要算账:“这里的确很多年都没有什么人来了,可这还是我的家啊。”
“这里的确太大了,就我和嬷妈两个人住,才有很多灰尘的,但是这里并没有鲜血啊。”
她很认真的就要和他分辨:“你知道黑城在回鹘语里是怎么说的吗?是哈拉巴勒嘎斯。是我的故乡……”
药罗葛·灵可说着说着就没了音量,不过很低很低的呜咽起来,很低很低,如果不是李存勖看见了那两行滑落的清泪,甚至不会察觉。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问过她的,为什么老是过来找他玩?
“你没有人玩的吗?”
“没有耶,嬷玛年纪大了,走不了多久就很累。没有办法陪我抓萤火虫。”
咻的。
她就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时,恰有一只萤火虫,从森林里飞出来。
驻足于她鼻头,他便那么失神于那双放光的眸:“跟你在一起……”
“就让我觉得,什么都可以不用怕了。”
“因为,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好厉害,你都可以一个人杀死一群狼耶。”
这就是了,她的理由,跟随他的理由。
那个时候,药罗葛·灵可喜欢李存勖,觉得他强大,可以保护她。
而如今,他却带着处月部族来到她的黑城……
是不是所有保护自己的人,最终都会变成伤害自己的人?
一下子。
李存勖就低下头来,只是一个弄乱了朋友家的小孩。
蹲下身子,深深拥抱于药罗葛·灵可,也是那样很低很低的难受起来:“对不起。”
彼时,伊州的夜风很凉,吹过窗棂,吹起纱幔,却吹不干……萤火的眼泪。
……
从在他的故乡白城询问名字,到在她的故乡黑城说“对不起”,也就不过两年。
两年,足够李存勖从一个被李克用送到伊州的小男孩长成一个杀伐果决的战士。
也足够药罗葛·灵可从一个怯弱胆小的小女孩长成一个失去祖母药罗葛氏的公主。
她是公主,亡国半个世纪的公主。他是战士,攻破一座荒城的战士。
那大漠草原啊,辽阔无边,旷野的风一刮起来,人们站在其中,只需看一看扬扬沙土和芒芒大雪,便会顿觉天高地迥、宇宙无穷。
而自己的三千烦恼,无论如何百转千肠,也会显得渺小,以至不足为困。
因为父王,他恨过这片天地;而因为她,他也爱过这片天地。
她走了,他在这里也不过就是想……看见萤火虫想,看见狼想,看见白城想,看见黑城想,看见朝阳想,看见暮云想。
突然,因为了一个她,他又恨这片天地了。
这里,无论哪里,全是往昔回忆。这里,无论哪里,他都找不到她。
也就那么就此,也就那么决绝,李存勖也就那么走了,也就为了忘记,忘记一个人,忘记和药罗葛·灵可有关的所有。
……
后来,他去了长安,救了公主。后来,他回了晋阳,成了世子。
后来,他都以为就要忘记她了……然后又在某支小曲里情不自已、潸然泪下。
很多事情,没有人会忘记,只是不再去想起了。
六年了,他用了他们相识时间的三倍去忘记她,却在红叶阁下,仰头一眼,泪水滂沱。
为什么?
为什么六年都忘不了?为什么时隔六年物换星移,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两年,不过两年,在他十六岁的生命里不过占据八分之一的时间,在她十二岁的生命里不过占据六分之一的时间。
怎么算,怎么划,都该清了。到底……为什么?
大概。
那些年里,只有她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只有她知道,如今骁勇善战的李存勖原来也是怕血的。
他不用交代任何前世今生。
而这样的人,再也没有了。药罗葛·灵可……
死了。
她死了。
若非真正的在乎过一个人,若非真正的失去了一个人,根本不会像他一样。
根本不会懂得,有的人真的可以,活生生的变成一层又一层的茧,长成心结。
其实他也盘复过的,世上的人千千万万,论漂亮,论善良,论资排辈,她又算个什么,凭什么又要这么多年的……就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人生苦短,又有什么,何必非要念念不忘?
既然活了一世,谁还没有爱过伤过?滚滚红尘,凄凄浮尘,谁又能够得偿所愿?
求而不得,又算什么?!
是了,因为是第一个。
她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抱了他的人。
因为太小了吧,遇上的时候,他才八岁,她才四岁。因为太小了吧,什么都没有经历过。
因为没有,所以重要。
因为只有,所以绝望。
因为没有她,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知道他受伤了,会知道他哭了,会在他哭的时候抱一抱了。
可她的救人,她的拥抱,乃至是她的亲吻,究竟是本性使然还是别有偏心?
他站在红叶阁的门口,看着她的唇瓣轻轻微微的贴上了另一个男人的脸颊。
突然就不知道有些微光……究竟是救赎还是施舍了?
子苓也就那么若无其事的转过身来,不过轻唤一声:“郭维,你来了。”
然后了无下文。
就此了无因果……
人生没有那么多的久别重逢?能够再次遇见他,无非都是她的精心算计。
哪有那么多的命中注定?他在晋阳城,她就来了红叶阁。
哪有那么多的命中注定?他爱什么调,她就会吹什么曲。
哪有那么多的命中注定?哪有那么多的缘分?哪有那么多的……呵,不过就是利用。
误会也好,解释也罢。反正就连名字,他们都是相互欺骗——
无论伊州的“喂喂”和“灵儿”还是并州的“郭维”和“子苓”,也就这样吧。
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也就借由这个带着任务的吻,就当她移情别恋,就让他一别两宽。
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她已经知道了他是李克用的儿子,不想再让他知道她是朱全忠的义女。
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对不起。
“对不起,女儿无能,这个任务……完成不了。义父。”
然后,我们听见了响亮的一耳光。
然后,我们看见了黑色里的红色……
的血。
……
……
……
一直以来,刘颖都无比清楚的记得那个瞬间,那个呼吸,终于,如释重负。
夜风习习地吹,再也吹不出泪水,月色皎皎的照,再也照不出颤抖。
此时此刻,她就那么无比冷静的站在院落中央,沉默着,等待着,有如石像,岿然不动。
许是那天,刘叟为了他和继母的独子来问音讯,那生了她的男人唯利是图的,为了另一个他生了的孩子要金银珠宝、要荣华富贵,不讲道理、精明势利又理直气壮地指手画脚——
“小玉啊。我们一家人不像你,长得漂亮又聪明,运气那么好的可以嫁给大王,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我听别人说了,要是大王称了帝,你指不定就飞上枝头变凤凰,变成宫里的娘娘了。到时……嘿嘿嘿,为父今天其实不是来问你要钱的,只想问一下你弟弟去了军队怎么还没回来。”
“我们就想一家人在一起过好日子,就像你想和大王在一起恩恩爱爱一样的,过分吗?”
是啊,在一起,过分吗?
刘颖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后门,一言不发,不说弟弟已经战死沙场,不说大王并不爱她,只是隐忍所有,搪塞钱财,执意就要打发出去:
“既然知道也许就能飞上枝头,那就不要再出现了,我出身不好就被头上两位姐姐挤兑的,拿不出那么多给你了。”
“谁说出身不好,我说过了你母亲可……”
“好了。”
刘颖一冷下脸,刘叟掂了掂怀里的包袱,也就转过身去,踩着石子,一步一步赶着回去,要见婆娘。完全不知在这乱世,自己儿子早已马革裹尸,死之无葬,也许还想着什么立功封爵的,回来就有好日子啰。
又或随征前夕,曹玉娥那副满心满意地给刘银屏穿上自己做的衣裳的模样,太过温柔,就连情话也比任何修辞比喻都过坚定:
“姐姐,我心里只有一个你。那些闲言碎语的咱们这些年的也都听过不少,如今一个新来的又值得动什么气?看不顺眼打发出去就行了,你和我就在一起,好好地,行不行?”
还是一个刘鄩,就连敌国的将领尚在前线打战都能娶上一房小妾。
仿佛,这世界每个人,瞧得起瞧不起的。哪怕在这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凶年乱世,所有人也都在努力活着,努力生活,努力去爱。
只有她一个人,要被自己的丈夫掐着脖子,为了一个公主,然后去赌另一个女人的份量。
那就做个决断吧。
就算做个影子,若是独一无二的,她都不在乎——他每夜梦里的名字。
刘颖突然就像沾染上了李存勖和李如的“自信”和“骄傲”,不害怕了,也要做回亡命赌徒。
然而又突然像是恍惚回了当年的少女,一腔孤勇,孤注一掷。
她要一个答案。
关于他的选择。
李存勖究竟敢不敢……真的弄死刘颖?李存勖又究竟在不在乎、有多在乎……李如?
李存勖的心,刨根究底,剥开来看,里面装的……究竟是谁?
所以,有人翩然而至,身影掠过的刹那,带了许艾草特有的清香,不由得,席卷了嗅觉,缱绻了眼眸。
今日端午佳宴,前方且又攻取了河中镇,兴致所至,李存勖饮得很多、醉得很沉,想必也会醒不过来。
刘颖笑了,隐隐的,漠漠的,可以腻在夜里的那种。然后就听刘台开口说道,沉沉的:“提醒一下,她的药劲……”
向下看去,那怀中的徐月面色红润,埋在披散的墨发里,呼吸也是灼热起来。
彼时,景进的身影也是顺着月色,闪入了殿内……
万事俱备。
接着,刘台就见刘颖仰头叹气,轻声说道:“来吧。”
同州,这座古城,临近黄河南北向东西的转折点。
自此东望两千多里,奔腾不息的河水就会注入汪洋大海,然后没收所有雄壮巍峨的出身,忘却所有崇山峻岭的辉煌,成为无边无际之中的一股水流,而渐随波逐流,也就微不足道、无可名状、化为乌有。
自此西望四千多里,连绵不绝的凉风就会卷起迷茫沙尘,然后掩埋那里的古国,不用百年千年,遥远的故乡也就可以垒作废墟,任由旅人途径,自此无人驻足、无人观望、无人凭吊,后来便也无人评说。
刘颖转过头来,就把五官侵入夜色,接着坐于屋脊,便问刘台:“城主大人。”
“你好像说,要给我一个礼物吗?”
“是啊。”他顺手折下挡住视线的一截枝丫,搭在屈膝的腿上:“你看下面。”
树下是一个男人,正把打昏的景进往树干上绑,她瞅了半天,就问:“他是谁?”
“李继侃。”
这时,殿内的石楠花已经漫出香气,幽幽浅浅,丝丝缕缕,抚慰着神经,抚触着肌肤。
就把李存勖的酒劲,李如的药劲,全都一点一点撩拨起来……上窜下涌。
而那床榻之上的丝绸锦缎,过分娇滑,滑掉了她的里衣,滑出了他的胸膛,裸露在呼吸里,剥开在喘息中,欲仙欲死。
这就是了,直抵内心的欲望,直观的,关于肉欲的,即使近乎粗暴,乃至不堪,也才将是答案,足以作为呈堂证供的那一种。
“知道石楠花是什么花吗?”
“知道石楠花为何会在不该开放的季节开放吗?”
“知道石楠花的香是什么气味吗?”
面对这一切的一切,许宜的质问终于在脑海里炸裂,裹挟着惊恐或疼痛,使得景进睁开眼来——
目睹被塞麻布,目睹被捆树干,接着被迫地目睹:徐月的忍受。
那是他的亲姐,这是他的杰作。无关刘颖之于他的欺骗,他都是把李存勖带来的罪魁祸首。
沙沙的树叶颤动着,沉沉的夜空低垂着。
不知何时,李继侃握了只埙吹奏起来,曲子不似漠北的不羁也不似江南的婉转。
一声一声叠合往复,在因景进挣扎而摇晃的枝丫上,融成了一副诡异的美。
刘颖不理,反问:“什么意思?”
“他能帮你证明一点:子苓就是徐月杀的。”刘台却不喜欢面前吵嚷,遂而站起身来,走到另一边没有树的垂脊上。
“你要徐月死吗?”
“你不要吗?”
“我要的,是李存勖。”
“哦?夫人不领情吗?”他背对于她,又欲擒故纵:“那人我会带走。”
他知道什么?她又知道什么?
人们分明要联手、要合作,却又要试探、要戒备,信任呐……真是人们最大的问题。
片刻之后,刘颖终于开口:“那……子苓是你什么人呢?”
沉默。又是沉默。
权衡。又是权衡。
许久之后,刘台答道:“她是孤星城的前任城主。”
……
这种感觉,何其熟悉。
又是这样的,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又是这样的,浑身燥热;又是这样的,无能为力。
这一次,又是谁?
李如为什么又一次的沦落至此,任人鱼肉?
最后一点强撑的意识就此溃败,细细漫漫松懈下来,任由强占,兽性的,本能的,疯狂的。
而面前意识不明的李存勖,她支起双臂撑住上身,看着看着,不免有些重影,摇晃一下沉重的脑袋。
就在咫尺之间,彼此独有的气息里,忽然勾起了——一个关于他的拥抱。
很久以前,跻身人山人海,大街中央,借着套七结红绳的空挡,他就那样把她抱在怀里,长长久久的怀,不带任何情意。
只是认真的,拥抱。
此时此刻,穿越灯红酒绿,轻纱半笼,借着别人意味不明的设局,她也这样把他揽在胸前——虚虚的,隔着几寸;翼翼的,探寻清醒,试问也能不带任何情欲?
她从小就喜欢他。
父皇知道,母后知道,甚至……
倏尔,李存勖呢喃了一声,嘤嘤的,听不清什么,就在这种距离,简直就是蛊惑。
李如鬼迷心窍,低了一寸,然后两寸,近乎三寸……就是,吻。
埙声空空的,传入耳内,就像心跳。树叶抖抖的,摇着光影,就像呼吸。
李继侃为什么那么安静的吹奏?景进为什么那么疯狂的挣扎?刘台和刘颖又在屋顶说些什么?
好像也都无人在乎。
因为……他是勖哥哥,且她向来都是过分依赖,过分贪恋。
戛然而止,临界之际,恍惚间听见了一句:
“子苓吗?”
怯生生的。
害怕是不是又要弄丢了,的口吻。
哪怕在睡梦里他的发音都是那么字正腔圆,而会选择听不清楚的人——不是她。
一瞬,一逝,李如如梦初醒,懵懂的,朦胧的,悸动的,寂灭的。
李存勖好似还在梦魇之中。
她却寻了夜行衣,一纵而去的,离开了他。
如同逃匿一场自我屠杀,亦或已然凌迟完全,不知其中所处。
他说,这是送给喜欢的人的。只有她配得上。她是……他喜欢的人吗?
她都信了,骗都骗了。
他又为什么不能欺得多一点,骗得好一点,遮掩一下谎言的瑕疵?!
埙仍在吹,树仍在颤,夜色混沌,黎明无期。
刘台和刘颖尚未洽谈一致,就见李如撇下李存勖,跑到水缸旁边,一头浸了进去……
他们先是诧异。随后刘颖喜极而泣,随后刘台飞身下来,一把就将徐月拉了出来,拦腰抱起,点了几处屋檐借力,就此不见踪影。
留下一片净土。
刘颖则是婷婷袅袅,转入无尽流光,躺进那无比通明的芙蓉帐内,就要承了李存勖的无名欲火。
就算影子,是不可替代的幻影。
她都不在乎——他每夜梦里的名字。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你是刘台?”
“是。”
“孤星城的城主?”
“是。”
“来寻仇的?”
“是。”
徐月笑了:“那你给我下药?”
“我收了钱。”刘台在她耳边一面说,一面就把那块蒙眼的黑布解了下来。
于是,徐月才终于第一次看见他的容貌:“孤星城什么时候……不是收钱杀人反而收钱下药了啊?”
刘台也笑了:“凡事都有例外。”
“而且……”他也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仔细的、安静的,端详着她的眉眼:“你很特殊。”
“哦?”徐月很热,哪怕刚才浸了凉水又吹了晚风的,也着实消不去的燥。
也许是又安静下来,双颊不得就立刻绯红起来了,牵动着那双秀眉不由也就微蹙起来了:“那足够特殊到让你负责吗?”
刘台看着她的变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因为他的药不至于这么……顿时不解:“什么?”
咚的一声,她就把他扑倒,随后伸手便扒衣服:“是你下的药,劲儿也要你来消。”
许是此夜明月高悬,许是此夜孤星流云。
不知为何,刘台居然没有反抗,只是轻声答了一句“好”也就那么翻身揽了美人腰肢。
然而随之而来——染入鼻腔里的一股香气,这才让他明了她的身体反应。
是石楠花。是徐月亲自植的。是明月楼的催情物。
难怪了。
而徐月疯狂的亲吻着刘台,就如同在打一只蚊子。
彼时,屋里漆黑一片,只有头顶洒下几许微弱光亮,让她想起了很多往事……
这样的黑,这样的微光,这样的刹那芳华,无论是从下而上的烟火,还是从上而下的星光月色——
都像是从前某个生辰烟火,她烧坏了九皇兄的衣摆;也像是从前某个宴会舞台,她为父皇跳的一曲惊绝天下;更像是从前某个生辰烟火,她推开勖哥哥就从城墙一跃而下。
她可以吻遍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唯独李存勖。
吻着吻着,徐月一不小心就把那滴泪滑落在他的喉结之上,继而抢在刘台开口之前,她问:“是罗灵可吗?”
“是药罗葛·灵可。”
刘台,真的和徐月过去睡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反应很快。
徐月,真的和刘台过去杀过的所有死人都不一样,很会撩拨。
她的挑逗勾引,无一不在玩弄他的浪子野心:“你说……”
“孤星明月,是否可以一统江湖?”
彼时,星光月光一律都从头上的洞口倾泻而下,无数细微而零碎的光线,落在极黑极黑的夜里,简直就像——
极美极美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