邠州,千红坊关门辞客已然一年有余。
从前那些争糕抢饼的主顾仿佛早忘了这方所在,任它门庭冷落、一片荒芜。
乌震再次回到这里,不觉有些恍如隔世。
未及细想,身后马车里便是传来一个声音,王寇打帘,伸出玉手,扶着他就下了车。
桃花瓣的绣鞋,黛粉色的裙裾,逶迤拖曳在尘……吱呀一下,门扉洞开——
她之所见,无不触目伤怀。
……
那个时候,她还很小很小呢。
每天都跟着阿娘屁股后面,舀水,和面,撒粉,做糕点。
她看着白白嫩嫩的糕点,吃着香香甜甜的糕点,总觉得阿娘也是和糕点一样的,白白嫩嫩又香香甜甜。
阿娘很美,很美很美的那种美,搞得她总爱看着阿娘发呆,又常被阿娘发现敲脑袋。
这时,她就会撒个娇,再趁机抱住阿娘,然后吵着嚷着要阿娘陪她玩。
她说,村里小孩都不和自己玩,他们都说,她是怪物,额间长了个小妖怪。
小孩子,其实都是最懂趋利避害的,缺爹少娘最被欺负,欺负别人了又最丰功伟绩。
只是阿娘听了这话,不仅没有陪她玩,反而让乌震请了先生教她读书。
读书好烦哦。
她总是坐不住,总是走神,总是要挨手板。
后来气得她一下子就跑到阿娘身边去哭鼻子了。
阿娘听说后笑一笑,又敲着脑袋说她不听话,说她不读书那就去学琴吧,学琴也许会好玩。
于是她又兴致盎然的去学琴,一音一调的弹,一弦一根的拨,学得很是认真。
学琴好累哦,都没有时间走神了。
学琴好苦哦,一天下来手指就受了伤。
她又委屈巴巴的去扯阿娘衣角,楚楚可怜的说学不会。
阿娘一边温柔的抱着她一边轻声细语的说,那就去……
“嗯……”她撒娇:“我要阿娘。”
“只要阿娘陪我,我什么都学,无论诗书抑或琴瑟。”
“真的吗?那就什么都学哦,不准反悔。”
就此,她和阿娘拉了勾,一言为定,就什么都学了。
学那些东西其实什么都不好,但每次就那样被阿娘抱着哄一哄,她又觉得什么都好了一样。
因为阿娘真的很好很好啊,她喜欢阿娘,喜欢阿娘长得美,喜欢阿娘身上香,喜欢阿娘声音好听,最最喜欢的——
是阿娘每次梳妆时点过的唇。
那唇鲜艳,热烈,比燃烧的生命还要美丽;那唇晕染,温柔,比流淌的溪流还要软绵。
搞得每次从那唇里说出的每一句话,她似乎都只想点头称好了。
她那么那么喜欢阿娘,阿娘却好像更喜欢另一个人呢……
……
拭去眼泪,王寇回神,才发现千红坊后院,打斗痕迹依旧那么动目骇心。
一地血早结成了红色的痂,斑斑块块,破碎不堪。
便自回过头来,吩咐乌震,找间客栈,喂饱马儿,再寻些工匠,修缮一番。
乌震应下,看了一眼,想要说些什么,终究也没开口,不过走出门,来到马车边,牵过缰绳,转身离去。
一年前,张泌的到来,或许是王胭的美梦,却是千红坊的一场劫难。
许是王寇长大了吧。
又许是王胭和张泌爱得太晚了,由是王寇总会失落,失落王胭现在总是和张泌在一起。
再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阿娘了。
甚是以己度人,找了张惜就说:“把你爹带回去,别抢我阿娘。”
可张惜不是王寇,就算那些文人才子与宫女间的风流韵事也不足以抵过岁月侵蚀,只会回过一句:“他不是我爹。”
是啊。
他不是她阿爹,她也不一定就是她阿娘的。
那是王寇第一次看见千红坊来了这么多人,小小的糕饼坊顿时就被挤得不可开交——
王昕带着青城派的一众人马杀气腾腾,王胭和张泌早被伤得体无完肤。
而乌震和瑞卿也是带着桃花坞在一面内外夹攻、竭力奋战……
原来,这就是书本里写的“多少江湖荒唐事,尽付人间一壶酒”吗?
忽地,飒飒风起,潇潇雨落,剑影刀光杀得一路马儿嘶鸣。
陡然,崖高千尺,荆棘丛生;渊深万丈,一望无际——
王胭和张泌并肩而立、双手紧握,转头看向王寇,眼里不由得就十分悲壮。
而后……王寇就听见了她最不想听见的一些话。
她说她不是她阿娘,她说她养她是为了造一把刀,去杀她姐和她哥。
她说她的父母与家族,说他们兄妹四人的……说她想逃、在逃难途中捡到了她。
嘭的。就那么一跃,双足离地,他们便是许尽生死殉了情,只剩下王寇一个人——
继承下桃花坞,仇恨了青城派,从此踏入这摊江湖风波局,不得转圜了呢。
成王败寇,原来如是,眼睛会红,眼泪会烫,变作熔浆……浇出一个个窟窿。
……
夜色已深,月色迷人。
一条虚影,立于檐上,掩去半边星光,只剩寒风萧瑟。
王寇猛然惊觉,自己原已在这后院呆坐了这么久,乌震怎么也还没有回来。
再有几片叶子拂过发尾,一个魅音就此跌入耳中:“亲爱的,花主……”
刘台身着黑袍,金线滚边的纹,繁复华丽,扫过几许零星漏光,就落在了她身后。
他面容隐在斗篷里,看的不甚分明。
王寇坐在石凳上,扭过半边身子,就去看蹲在了身后石桌上的刘台。
后院中央,他就这样蹲在桌上看她,她就这样坐在凳上……仰头望向于他。
“怎么?难道这一年,还没看清桃花坞是什么样子的吗?”
他的声音狡黠好听,引诱着十一岁的她,不像什么绝处逢生,倒像是那蓄谋已久。
“城主大人。你为什么……就选择了我呢?”
风渐渐,影渺渺,刘台一袭蓝紫隐匿无踪,王寇一身粉白皎洁明亮。
当她问他选择的原因,就是她对他选择的决定,像是与魔鬼签字画押了一样的——
回不去了。
而那千红坊门前,乌震倒在地上,身形羸弱,也不知是晕厥了几时几刻。
那时他们……那时,他们一个幼主初立,一个除旧布新。一个要青城派,一个要明月楼……
……
唰——
一行血水猛然溅来,迅速打湿一片,晕染衣袍变了颜色。
徐月顺手拔剑,低头瞧去,幸得是袭墨黑,倒不至于太过狼狈。在他面前,下意识里总归在乎形象。
谁料不备,左边厉声杀来一个小兵,徐月略微皱眉,抬脚上踹,随着沙砾扬起就是嘭咚一声。
不待爬起,她已走近,干脆利落地直插命门,复又搅了搅,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本不善使剑的,偏生又在战场,须得伪装这个“景进”的身份。
说着,李存勖大臂一轮,挥舞起了他的虎威亮银戟,一劈一砍,挡着几把长枪,直逼人连连后退、节节败北。
最后,气沉丹田,嗬的一吼便把他们全部掀翻在地,咔嚓!咔嚓!痛快地解决掉十余人性命之后。
他转身飞来,把自己的后背给了她。
他们背靠背,同浴血,共奋战,共同留给彼此自己最危险的地方。
这种仅限于他和她之间所存在的信任,让人会把一身气力全部转移。
因为只有彼此,所以只给彼此,也只由彼此获得无穷勇气。
如同得了一副铠甲,坚韧无比,足以抵御任何利器。
突然之间,所有梁军都成了蚂蚁,渺小得看不清楚。
李存勖扬起嘴角,自信地不可一世!李如亦是翘起眉梢,狂妄地盛气凌人!
这是他们的战场,是只属于他和她的功勋,所有人,每个人,都要对这唯一的王者俯首称臣!
她径自躲过一剑,复又反刺过去,再丢出三枚绣花针,几名士兵便是应声倒地。
接着顺过一匹战马,抓紧缰绳,翻身上跃,迅速抽出一支箭矢,咻的射向城头——将领穿胸,吐血而亡。
霎时之间,群龙无首。
没人知道,徐月有多享受和李存勖在战场上一起杀敌。
这种感觉,比和徐雅在床榻之上翻云覆雨的感觉还要恣意。
这是证实她于他价值的唯一方式。
朱友贞是个什么东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想当年李存勖被大唐皇帝夸赞“可亚其父”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这大梁是没人了吗?竟派遣刘鄩这么个糟老头子前来出战?!嗬!不如早些回去颐养天年吧!
哦,这年头也没得什么天年。
也就朱全忠留了点遗产,不然这大梁早让徐月和李存勖一锅烩了,哪轮得上你刘鄩啊?
不过……也没关系,天下既是他们的,总归也要夺回来的!就一点点折磨吧!
当初大唐如何被灭的,现今也要大梁如何败国亡家!就一点点的来吧……一点,一点的,折磨。
他们,要一点一点的,全部报复回来!
这边另一士卒提着剑锋应声刺来,顷刻而已,划在银色盔甲上面,哗啦出优美的花纹,演奏出刺啦的轻响。
他将长戟一扬,立刻反将一军,不待士卒反应转到身后,早把武器架在脖颈,哑声责问:“梁国给了你什么啊?竟会临时倒戈。”
这个士卒是个叛徒!
从晋国叛向梁国的叛徒。
既是晋国的叛徒,也是大唐的叛徒!
李存勖说着抢过那匹战马,从上拿出绳子,没下死手直接活抓。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骑上叛徒的宝马,钳制叛徒的双手,就是继续迎战。
一蠢蠢一窝啊!朱友贞不成气候倒也罢了,毕竟年轻。
刘鄩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竟然以为他们忙着攻取魏博而后方空虚,就去突袭晋阳?!
拜托,谁会把自己老巢丢了啊!更何况,一个魏博还是半送上来的,能用多少兵力?
倏忽,周围厮杀之声悉数淹没。
城墙之上,烽火仍燃;而城墙之下,已是血海尸山。
徐月瞅了瞅自己,除却衣领和袖口的红布,其余还算整洁。她想,就该穿身完全纯黑的。
接着,双腿一夹,马儿就带着入了城。
李存勖瞧见,压了压被他捆在马背的叛徒,也跟着进去了。
这场战斗,他们大获全胜。
应大饮一盅,贺这厚土的狼藉,庆这苍天的杀戮。
将尔一腔豪气,尽付仰天长啸!
……
当刘颖端着蒸饺走近正屋时,忽然听见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
“灵可。”
由此不禁心头一紧,生生止住了脚步,只屏息凝神一个劲儿地往里瞧。
她瞧见屋里有三个人,一个女人坐在上方,一个士卒跪在下方,而自己的丈夫——
李存勖则是立于一旁,神情木讷。
刘颖终于看见了徐月,虽然她是第一次见她,虽然她是身着男装,虽然隔着窗纱……
但她十分清楚,坐于上方的那个女人一定就是了。
八年前,自己跪在地上无论如何恳求丈夫,别去洛阳,甚是不惜身孕相挟。
李存勖都要去救的女人——李如。
那个唯一可以让丈夫决一死战的女人,也是唯一可以和丈夫并肩作战的女人。
她瞧去——
那双狐狸眼依旧妩媚,那张芙蓉面仍然妖娆,带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平添了几丝残忍。
徐月随手捏起一颗荔枝,细细慢慢地剥开,露出里面果肉,白嫩多汁,令人垂涎欲滴。
然后轻抿嘴唇咬了一口,这才继续说道:“是啊。你有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呢?”
不知为何,屋内忽然异常安静。
三。
李如在赌。
“没有。”
李存勖的回答干净利落,听不出什么情绪,也看不清什么表情。
徒留刘颖独自紧张,以致手心全是细汗,密密麻麻浸湿一片,若非拼命借着衣袖擦拭,非得打碎食盘不可。
这个名字任何人都可以忘记,只有刘颖,永远记得。
二。
李存勖会唤刘颖吗?
最后,徐月漫不经心地说了句:“算了吧。”
他们身边的亡灵委实过多,怎会个个还记名字?况且,就算真的命丧她手,刘台难道要来寻仇?
她怕死?
就在这时,屋外的刘颖退了下去。她努力悄无声息,生怕再惹是非。
这是一粒种子,就此深埋,无人问津。
一。
徐月赢了。
虽然他们早已生死相付,可她就是喜欢时不时地把他往别人那里推一推,看一看李存勖究竟——会不会离开李如?
可惜啊……每一次,都赢了,赢得毫无悬念,赢得轻而易举,赢得她都没了兴致还是乐此不疲。
他唤:“公主。”然而还未开口便被徐月打断:“你什么时候也会带女人来战场了?”
女人,战场。
这两个字眼的确不该有所关联,何况李存勖一向又喜欢公私分明,从未搁在一块搅合。
再不济,军中也有营伎,就算胜后用人泄火,也实在犯不着。
所以她看见他无奈的摇头,轻蔑地笑了笑,据实以告:“她叫刘颖。是……母亲的‘女儿’。”
“哦?”她面露疑惑。
不过很快,就领悟了一切。他的生母只有一个曹玉娥,但,只是妾室,由此李克用还有一个正室刘银屏。
所以,名义上面,这母亲呢,有两个,而这两个母亲呢……
早年徐月还是李如的时候,就在宫中听过许多流言蜚语,如今想来,方才一一明白那些谣言——磨镜。
于是,不再询问,只一个劲儿地,自嘲自笑。笑声串起来,叮叮当当的响个没完。
或许是李存勖自己大约也觉荒唐,兀自扯起了嘴角跟着一起笑,不察一派痞气,看起来倒反像是匹头狼。
他们笑的那般快活,完全不管跪在底下的士卒,被绑住了双手双脚,被塞住了布条,还是心里发慌,暗自想着——
他们疯了。
……
这边,刘颖端着蒸饺一路逃回厨房后,才用力地喘了几口气。顾不得后背冷汗淋漓,一阵心惊。
她是凭借什么而存活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若是刚才,她进了屋,徐月就会发现这张脸其实有多像一个人——子苓。
不,不是像,若是许宜看见,一定会以为是借尸还魂。
是的,刘颖拥有一张和子苓完完全全一模一样的面孔。
如果不是这张脸讨得了李存勖的欢心,如果不是那个一无是处的父亲留了个和刘银屏一样的姓氏,如果不是自己肚皮挣气生了儿子李继岌。她刘颖怎会在这世道有什么好日子?
如果不是这些,她便是用尽手段就可以强请随行征战吗?
如果不是……
正是夏天,蒸饺还没放凉,她抓起筷子就是往口里送,一个接着一个,嚼都没嚼,生吞下去,努力压制自己的恐惧。
徐月怎么会知道那个名字的?李存勖的回答又为什么……
刘颖不敢想,但无论发生了什么,任何一切都不可以……那个人死而复生了?不!不可能。那就是……有人来找吗?
对!
一定是有人来找。不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就提起这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她必须让这个找来的人闭嘴!
而且是,永远的。
不知不觉之间,刘颖就把一笼蒸饺全部吃完,顺着还折断了手中的木筷——咔嚓一声,一分为四。
……
“这个……叛徒?”徐月半蹲半跪,与其平视,用着那柄折扇去点,眼瞧着就那么勾起了,一个满是烟尘的下巴。
分明好像也没有多少力道,却逼得那个士卒抬起头来——
他的嘴里塞了布条,他的手脚皆被捆绑,他的眼睛余剩挣扎,无一不在控诉一个事实:“你要怎样?”
这恨太轻,没有什么杀伤力,她只扬起下巴指了指。士卒没有反应,谁知她难得的好心,出声提醒:“我在问你,没有传出的消息呢?”
“或者说是……情报?”
她装出略微思量的模样,便又转着黑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回来,然而这个士卒却是并不买账。
徐月无法,靠近一分,语调懒懒的、媚媚的:“你不会是……要我来搜吧。”
说完还抛出一个问号:“嗯?”象征性的,以示征求。
也不知是这个士卒意志坚定,还是被她下了蛊呢,一时之间竟是愣在原地。
李存勖立在一旁,目睹所有,不经意间勾了点笑意荡漾。
然后十分有眼力见地,接过那把递来的镂空木折扇,任由着她,诱惑。
她的语气很是温柔,总是把热气呼在耳根脖颈;她的手法很是轻柔,专挑人的敏感肌肤,反复撩拨。
不过一会儿,士卒就浑身酥软,止不住地战栗,掀起一片热浪汹涌,几欲焚天。
而她依旧不依不饶,左手刚放了摘下的铠甲,右手就在胸膛摸搜,隔着衣衫和宣纸,弄得很痒。
士卒的嘴巴发不出声音,眼睛里却是布满血丝,无一不在渴求一个欲望:“给我快乐。”
徐月笑了,笑的阴险,笑的狡猾:“原来在这里呢……”继而抬眼,看向士卒眼里喷火般的诉求:“真是藏得好深啊。”
然后不由分说地就扒下了士卒的最后一件衣衫,只展露出,一个年轻男人的姣好胸肌,与一份藏匿许久的秘密情报。
徐月抽出,立即站起,不防几缕头发勾了勾抚了抚士卒的脸庞,殆尽最后炙热,便是应声倒地。
而她一边把宣纸交给李存勖,一边闻声转头——只见士卒的手脚仍然是被捆绑的,上半身却早被自己剥了精光,嘴里还被塞着布条,就是眼睛变了颜色:那是一种痛苦,一种求而不得的痛苦。
她用几缕头发丝,放倒了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
末了,仅剩士卒几句呢喃,含混不清:“景大人……”
很可惜呢,她又不是景进景大人。
徐月从李存勖手里抽过自己的折扇,便是转身走了。
步履轻盈,走回上方,姿态曼妙,走回了太师椅。屁股一坐,双脚一抬,搭在方桌之上。
上面的果盘,晶莹剔透,盛放着无数新鲜荔枝,又大又圆的。
于是,李存勖也拔出小刀,杀掉了那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士卒。
哦,不,是叛徒,背叛徐月的叛徒,背叛大唐的叛徒。
她轻摇折扇,看着他杀人,摇啊摇的,扇啊扇的,也不知是暑气上头还是什么……
李如恍惚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就是李存勖教的。
那是……是了,那是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的她,是大唐帝国的嫡公主,是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上能纠王胡须,下亦敢踹人脑袋,那么狂,那么傲,肆意放纵又率性而为。也那般纯,那般真,美的不可方物。
却不料,一场关于父皇的醉酒杀人闯入眼前,以血腥的姿态。
至此,所有繁华之下的秘辛全部翻涌上前,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也是从那里起,她好像就一点点的枯萎……然后毁灭。
那段时日,虔嬷嬷和李存勖说,说她把自己关在蓬莱殿,成日成日的关着。其实她只是不想出去,外头下着雪,又那样的冷,窝在殿里烤火不好吗?以前总去雪地里打雪仗堆雪人的,被人念叨身为公主跟男孩子似的撒野不好,现在规规矩矩的了,怎么又不好呢?
过去她一旦想去玩,秋嬷嬷是怎么也拦不住的,甚是拉着芍药和宫女宦官一起玩,从来不听虔嬷嬷的什么失了身份。那么现在,她一旦要窝着,也是任谁也拉不走的。
李如那么逞强好胜,从来只把决定权放在自己手里,谁也不能与其争夺。
却不知李存勖更是争强斗狠,直冲进门,完全不顾她的反抗,一把抓起她就是往外带,一路带着她来到了皇家监狱——天牢。
那是第一次,他对她粗暴无礼。
他松开她的双手,问:“知道这是哪里吗?”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不回答。
他也不理会,随便抓了个囚犯扔出来,说:“公主。请您杀了他。”
她亦是毫无反应。
接着,李存勖不由分说地就把一柄小刀递到李如手里。
他转过身来,站在她的身后,圈住她的身体,拿起她的小手。
他唤她:“公主。”
他说:“公主已经目睹过圣上是如何杀人的了。”
他说:“公主学着所见的样子照做就行了。”
他说:“公主你今天必须要杀了他。”
他说:“公主是不可以害怕的。”
他说:“公主你就要七岁了……”
“要赶快长大啊。”
他说了好多好多。
他教她,杀人。
他对她过分温柔,又十足残忍。
李如是那么逞强好胜,即使毁灭,也只能由她自己行使。
所以……
肉会裂,血会流,几声呻吟也会肆虐,在耳膜上求饶。她再捅几寸,骨头就露了出来。
他本旁观,谁知出乎意料,不由眸里照了几分亮色。
现在回想起来,她才领悟,如果自己那日下不去手,或者没有在父皇的演示之上发挥一刀。他根本不会臣服。
因为,李存勖也那么争强斗狠,他所经历的第一次毁灭就是亲自行使的。
他比她大九岁,她大概从未想过,七岁时候的他,又在哪里?又经历了什么?
这弱肉强食的世界,这优胜劣汰的法则,从来不需要一个只会哭只会躲的小孩。
它逼迫着每一个人极速成长,用最短时日完成由弱至强的所有过程,甚是刚出娘胎就要学会争夺奶水。
李克用是如何臣服于李杰的,李如不知道,但李存勖是如何臣服于自己的,她心知肚明。
也是从那次起,李存勖逐渐不再把李如当成娇滴滴的大唐公主了,他至此审判——
她之于他的君主资格。
可是吧……那年的长安城,真的,好冷啊。
仿佛一夜之间,她就失掉了所有拥抱的温度,这其中,亦包括——他的。
所以真的,冷死了。
冷到徐月在三伏暑天回想起来,都止不住地透着刻骨的寒。
下方,李存勖杀死了士卒之后,转头去瞧,就见她呆呆的发呆。便开口问道:“公主?”
听见他的轻唤,她立即回神,回答他:“哦。我在想那个王寇。”
这时,一个士兵急匆匆地跑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大王,大王——”
“刘鄩逃了!”
上方,徐月依旧懒懒的,随手剥了一个荔枝扔进嘴里。李存勖听完,则是略微思索:“知道了。”
“把这尸体清理一下吧。”
士兵自是低声抬尸。
待到屋里又剩下了他们两个,李存勖正备辞声告退时,徐月忽然开口,没头没脑:“我要吃荔枝。”
恍惚,又是儿时口吻,任性撒娇。
“公主面前不是正有一盘吗?”
她捏起盘子,朝向他,眼波流转:“吃完了呢。”
他亦会意,抓起身边的竹篓,运气一打。
唰唰唰,一步没动,说话间十几颗荔枝就又飞到了她盘中。
然而徐月并不甘心,一撅小嘴:“存勖,我想吃你剥的呢。”
应其所求,李存勖又抽出随身小刀——这刀才杀过人,她却像是忘了。
任由他拿了竹篓里的荔枝,划拉一声,壳就掉了。
接着一边朝前扔去,一边收刀转身——
她张开嘴巴就接了个正着,还拿捏得当的在他要踏出门槛时,夸赞了句:“真是好甜的呢。”
那语调软绵,惹得耳根直痒。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翘着二郎腿窝在太师椅里,似满意似惋惜。
李存勖是从来不会像欧阳彬那样伺候李如的。
他对她,只有臣服。这才是他们相互背靠的真正理由。
……
是夜,徐月辗转难眠,索性起身点了支烛。
光影昏黄,幽幽的,映照出她的脸、她的眉、她的眼,怎么看,都绝对是个美人。
如若少却眉目愁绪,还是分外叫人怜惜的。
那个小丫头总归觉得不对劲。
王寇。
此次从金陵来莘县的路上,徐月在某个驿站歇脚时,遇见一个小女孩被人欺负。
她余光瞧去,约莫十岁,不过她向来不管闲事的。谁知最后发现这个孩子……是假的,是装成被人欺负的。
许是那份机灵劲儿简直和她以前一模一样。许是这种事情太过熟悉,以至徐月一眼就识破了。
儿时,她跟着李存勖偷溜出宫时,此种伎俩就被玩烂——故意的蹲身抱膝,故意的委屈巴巴,故意的吧嗒吧嗒掉眼泪,故意的可怜兮兮。
当选择对象一旦恻隐,你就可以尽情使坏了,如此种种。
这些,她从小就会的啊,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她不也是这样去哄父皇母后,赚得为所欲为的宠爱吗?
那般贼精贼精的,既讨人厌又招人烦,除了李存勖。
徐月从来精于利用,小时候就利用自己女孩的可爱,长大了更是利用自己女人的身体,去争取任何利益。
不想一个从未相识的王寇也会。许是臭味相投——
她问她的名字。
她回,王寇。
她又问,是成王败寇的“王寇”吗?
她却笑的渗出杀机。
尤其那朵额间桃花,画的娇艳欲滴,衬的甚为骇人:“姐姐你真特别,别人都会以为是豆蔻年华的‘蔻’呢。”
所有屠龙的少年走过独木桥后,都变成了恶龙;所有做梦的少女从无边黑夜醒来之后,也会变成噩梦。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可世人总期望,特别的。
她在伤感些什么呢?
……
徐月垂眸,自己换了身景进的衣服,又打量了房间一周。
前段时日李存勖他们都是住在营帐里的,偏生今日来得赶巧,攻下了城池,这才能有县衙居住。
不然刘颖也不能有厨房,还做了笼蒸饺。
这里,没有属于她的东西。
被子呢,可以是她的,也可以是上一个或下一个睡在这间房里的人的。毛巾是,脸盆是,床是,桌子是,椅子也是。
就连这里的每一件衣服也都是景进的,反正不是她的。
盘算了每一样,每一样都不属于她。
于是心无挂碍,提步离去。
这是一个小县城的县衙而已,没有雕梁画栋,没有富丽堂皇。
清冷的月光撒下来,和着几盏摇晃的破灯,相映成趣,镂刻于石板路,只拉扯出徐月的背影,一个人悠长。
外头有细碎的喧闹传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她估摸着是士兵们在喝酒庆功,也许还有营伎跳舞助兴。
徐月抬头,还未看见鹧鸪,连个影子都瞅不着,就是还没消息,还是没有那个和王寇一起出现的男人的消息。
她等不及,这就要去找李存勖。
那个男人,她有七八分觉着就是刘台。
然而心下难安,总要让许宜把剩下的两三分给她确认瓷实了不可。
此时已至子时,夜风袭来,寒意上身。
更夫也许被他们攻城的时候杀了,又或许趁着战乱逃跑了,百姓的苦乐,无人知晓。
徐月也不甚关心,下意识里抱紧了双臂,转过一个拐角再走几步就要到了。
然而……
这个转身,只见着了刘颖。她看见她进了李存勖的房间。
也看见了——那张脸。
如果不是紧接而来房间里面传出的称呼“颖儿”,她会不会冲进去?她会不会?会吗?
徐月突然改了主意,不再聆听房间里的柔情蜜意和云雨之欢。
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
开了另一扇门——
进了另一间房——
对里面的人说:“景进。”
“你出来吧。”
真正的景进坐在对面,不吭一声,仔细聆听一切——
她伪装自己身份时,所做的一切。
甚至每个细节,一概牢记于心,方能确保“景进”再次从这个房间里出去之后——
没有丝毫破绽。
然后,她交代完所有就打开门出去了。依旧环抱双臂,也依旧没有听见更夫的打更声。
徐月一路低着头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城门口。
城门洞开,无人驻守,旧的守城人已经被杀死或者逃走了。
新的守城人还在开开心心的喝酒跳舞,庆功,以及,做爱。
她正走着,不料谁唤:“月英。”
她一抬头:“仲雅?”
月色之下,徐雅正从一辆紫红色的马车里探出头来。
淡蓝袍子随着风舞,发丝也乱,像是抚摸,衬得他的脸庞真是好看。
还有,她的马夫,小七,也坐在前面对徐月笑。
他终归没有完全听她的话,乖乖的呆在明月楼。
而是每天都从鹧鸪鸟带来的消息里估摸战况,想着差不多时候就来了。
并且特别害怕来得太早被她骂,他这才没有独自骑马,却是选择带着小七驾车而来。
这里不是金陵,道路特别平坦,小七技术又很好。
马车里面并不摇晃,所以徐雅打开酒囊,递给徐月时,她不仅一闻就知道是醇正的葡萄酒,还飞快地一饮而尽,半点没有停顿,更不会呛着。
她接过他递来的手绢,擦了嘴,先是唤了声:“仲雅。”
然后,对他说:“给我快乐。”
小七自小是个哑巴,可不代表他是个聋子,马车里一呼一吸的喘息声折腾着,他只自顾自地驾车,以及驾得缓一点、慢一点。
他泰然自若,似乎并非第一次目睹此景。如无意外,这会儿里面早已扒了个精光。
传来的声响亦是毫无顾忌,似乎也非第一次做这事,无论在哪做。
马车里的空气分外炙热,烧的徐月脑袋疼,只能索取得愈发疯狂。
她将浮生颠倒,任欲望滋长,仅为片刻欢愉。结果天定,她之所定,无非荒唐。
在这个过程里,在此时此刻,罢了。
她拥有,她求欢。
儿时先生总念,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而她,只能选择——溺死在快乐里。
先辈于痛苦中创建出举世瞩目的盛世大唐,吾辈只能在衰落里死去,或者,快乐一点地,死去。
他们是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供人观赏的奇美玉石和珍贵珠宝;他们亦是笙歌夜宴的狂欢之后,逐渐腐烂的山珍海味和陈年佳酿;是所有繁华落尽的荒凉。
因为过去快乐,所以现在死去。
长夜漫漫,总有人未眠。
不过,人活一世,大梦一场,百年便醒,倒也不甚难挨。
或者,但愿长醉,不复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