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高植和元叉怎样想,他们都只能在心里暗暗的担忧或惊惧。
在小皇帝的命令下,高植麻利的取出钥匙将寝殿大门上沉重的锁打开,而后躬身退在一边,跟在队伍最后面随着大家进了寝殿。
崇训宫的寝殿里灯火通明,地上摆着许多个形制考究的炭火盆子,众人从外面一路走来,因为一直处于运动之中,蓦然置身于这样温暖的环境,人站了一会儿倒是发起汗来。
冷宫其实不冷,冷的只是人心。
这里的陈设完全没有动过,各式奇珍异宝各自在的位置上闪耀着五光十色的光彩。
寝殿正中有一张沉香木雕刻的大床,长宽几乎都近一丈,侧面以洁白的象牙装饰,镶珠嵌玉,贵气逼人,数重厚厚的织金帷幕内,隐隐约约有个身影,面孔朝着墙壁,听到开锁声和众人杂沓的脚步声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并未说话。
寝殿中的几个宫人快步走到元诩跟前叩头,小胖墩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其中一个颇有眼力见儿,小步快跑着来到大床前低下了身子小声通禀道,“娘娘,快醒醒,陛下来看望您了。”
床上的人这次却连动都没动。
小宫女无奈的转头看向元诩,元诩点头向她笑了一笑,举步到了床前,一撩袍服的下摆俯身跪了下来,“母后,儿臣今日得便,过来看看您。”
床上的人仍是不言不动。
“初六夜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儿,想来母后也听到了:那是山胡叛贼攻入了洛阳,儿臣无能,用了三天才将他们击溃,但大魏的将士们也死伤惨重。”
等了一会儿,见胡灵灵还是没反应,元诩又问道,“母后,您还在生儿臣的气吗?”
没有回应,仍然是独角戏。
“二姨病了,病得很重,姨夫急得不行,”元诩对这女人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原想数落嘲笑她一番的,但觉得这么多人在一旁看着,面子上终究不大好看,于是转而说起了此行的重点,“二姨可能是猜想儿臣欲不利于母后,所以忧思致疾,所以儿臣想,母后若能去江阳王府走一遭,姐妹俩见上一面说说体己话儿,二姨说不定就能好起来。”
“明明得的是什么病,”床上的人终究开了口,只是声音低沉,有些喑哑,“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元诩听到她这装逼范儿心里就犯膈应,站起身来回头一指元叉,“姨夫也来了,还是由你来仔细禀告母后吧。”
听到元叉也来了,帷幕刷的一声甩了出来,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指向外指着,“元叉这个见势不明的狗东西,他来这里做什么,嫌害朕害得还不够吗,朕不要见他!”
元诩嘴角翘了一下,心说我还真是没看错你:你也就这点儿出息了。
落到如此境地,你若能认赌服输也就罢了,偏还一口一个‘朕’,既然这样,自己反而不必与她硬钢了:这女人根本构不成威胁。
一旁的元叉跪在地上磕头施礼已毕,刚要说话,却被胡灵灵的一顿抢白弄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黑的,嘴动了动终究没能说出些什么。
“儿臣的意思是,外祖父老人家既然已经不在了,您便是二姨和小舅舅的长姊,有道是长姊如母,现在二姨病重行动不便,却仍牵挂着宫中的母后,”小胖墩说到这里向帷幕里看了一眼,“我们一家人还是该去探视一下二姨的,若无大碍,母后和儿臣也就都放心了。”
说罢不待胡灵灵搭腔,转头吩咐道,“张景嵩,通知胡祥、胡僧虔、胡定邦三人,立刻赶到宫外候旨,我们一起去江阳王府探病。”
张景嵩答应一声立刻出去传旨了。
小胖墩非常敏锐的觉察到,当自己提到‘胡定邦’时,揪住帷幕的那支手又微微抖了一下。
“表舅,你过来,”元诩和颜悦色,语调平静,“过去我未曾交代过,现在索性把话说清楚。”
但高植已明显察觉到小皇帝的异样,慌忙从人群中走出跪倒,“请陛下吩咐。”
“宫外的事情,当说不当说的,你须有个分寸,”元诩看着高植的眼睛,继续说道,“若是觉得没有把握,便只聊些普通的家常话也好。”
高植自然知道元诩的意思,连连磕头道,“臣知错,臣理会得。”
“也没什么,你起来吧,”这人倒是蛮聪明,一点就透。
“胡定邦是朕的亲族,依家人礼我还要叫他一声表哥。朕倒不是存心包庇于他,东阳王老王爷审讯的卷宗如今也出来了,胡定邦犯有失察之罪,他没能及时发现麾下的谢平便是山胡大酋刘蠡升假扮,终于酿成大祸,”元诩抬起头向众人说道,“但他始终都没有从贼,更没向大魏军士射过一箭、砍过一刀,在永宁寺中还曾多次劝阻贼人,这些现在都已调查清楚了。”
“至于那所谓的奉天靖难大将军的名号,不过是刘蠡升等人弄的噱头,表哥当时身在乱军之中,又哪里反对得了?”
“东阳王老王爷兼任御史中尉之职,一贯执法严明、断案平允,朕是很信得过的。我们商量了一下,胡定邦不娴弓马、御下不严,不宜再担任军职,其履职虎贲营营官期间所贪墨的军资也会被收缴国库。日后无论做什么行当,他的收入都会拿出大半,用于洛阳受灾民众的生活补贴,一直到死都是如此。”
“朕的处罚意见就是这样,你们看呢?”
大家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觉得意外:为什么对胡定邦罪状的界定和处罚的宣判会是在这样一个非正式的场合?看来陛下还真是行云流水、率性而为啊。
元叉和元怿反应快,二人躬身齐声说道,“陛下英明,臣等钦服圣断。”
两个人都与胡氏一族的姻亲,自然希望看到皇帝不再追究胡定邦‘造反’之事:否则这朵积雨云总有电闪雷鸣的可能,到时候雨能大到什么程度,会不会淹到自家的院子里来,谁心里都没底。
如今只是丢官和罚款,那就是小事情了。
“胡僧虔救驾功高,特授予崇训宫卫尉少卿一职,辅助高大人共同照料太后。”
这个任命倒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尤其是高植,表面上虽没什么变化,心中倒是犯难起来。
元诩不管高植心里的小九九,对元叉说道,“姨夫,二姨的病况你最清楚,今天若是不能把太后迎去江阳王府,后果堪忧啊。”
元叉咧了咧嘴,陛下又把烫手的山芋扔给了自己:但是太后看见我就生气啊,我总不能揪着头发把她拖过去吧!
被几个宫人按在那里一直跃跃欲试的蛋蛋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母后母后,蛋蛋想你!皇兄说母后的妹妹病了,母后心里肯定也是牵挂想念的,便如蛋蛋几天来一直牵挂想念着母后一般,”一边说着一边扎开手就要往床的方向跑。
这几句话说得太有水平了!
果然啊,带着妹妹一起来就对了,元诩暗搓搓的高兴了一下,把眼睛一瞪冲着那几个左右为难的宫人喊道,“你们拦着公主干嘛,建德快过来,到母后这里来。”
宫人们如蒙大赦般的一松手,蛋蛋像个雪球似的就向大床滚了过来,她穿着一身纯白的袄子,白皙的双手和脸蛋儿与袄子相比只略略多出些许粉红,没人看了会不喜欢。
小雪球跑得急了‘嘭’的一下撞在床沿上,倒也没哭,只是双臂放在床上向里面一下一下的扑着,脚上也一跳一跳的发着力,笨笨的样子毫无疑问的被元诩归入治愈系。
她年岁小长得不高,衣裤穿得又厚,再加上床的高度几乎与她脖颈相平,爬了几下也没跳上床,急得又大声哭了出来,“呜呜呜母后抱抱!”
元诩见火候到了便一把将她抱起放到了床上,“蛋蛋乖,去找母后吧。”
床上的女人一把搂住建德公主,母女二人抱在一起良久无言。
过了半晌,大魏的太后终于从帷幕里探出头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元叉,你过来,”这是自正月初六以来胡灵灵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未施粉黛的她容颜憔悴,倒颇有些楚楚的风致。
“太后有何吩咐,”元叉走到近前躬身施礼。
“明明身子素来健壮,怎么会突然得了重病,”不等元叉回复又自问自答道,“算了,问你也没用。来人啊,快来为朕更衣。摆驾江阳王府,朕要去看望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