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乾殿中的众人静默着,杨忠和奚家兄弟也都已收刀入鞘。
咚咚的沉闷磕头声犹自在空旷的柱础廷陛间回响着,九岁的大魏天子面色铁青,那声音每响一声,他的心就是一紧。
元诩蹲下身子,猛的伸出右手将那血痕盖住。
元叉只顾着闭着眼死命磕头,不知道面前的承重物已由方砖变成了胖嘟嘟的龙爪,‘嘭’的一下撞在那双厚厚的小白手上,疼得小皇帝一咧嘴。
“姨夫若肯起来,我便立刻释放太后,”元诩站起身,低头看了看手掌上粘着的血迹,脸上略过一丝苦笑,“不必摆驾,我们步行过去,然后换马,”说着头也不回就向殿门口走去。
张景嵩张口结舌,“您、陛下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崇训宫、江阳王府,”元诩答道。
一行人迅速绕过太极殿和宣光殿,来到了位于皇宫西南面的崇训宫前。
宫门口那一对重金聘请梁国巧匠刻琢而成的飞凰玉雕已被关文备以滚木移走,朱红的门板上昔日密布的菊桔铜钉也被尽数拔除,留下一排排整齐的黑点。
初六早朝之前,这里还是整个皇宫中最热闹的地方,四通八达的甬道上张灯结彩,各色鲜艳的绢布折成的假花挂满了周围的松柏,来来往往的宫人内侍不知疲倦的穿梭着,将各地进贡的珍馐奇玩向里面传递着,都期待着自己手中的玩意儿能得到太后娘娘的青睐,好得个赏赐,真真是一派富贵繁盛气象。
但现在,这里却正门紧闭,悄无声息,肃杀萧索中偶有几只麻雀落在门前的空地上,抬头看一眼门前站立的两排武士,再低头在地上啄两下。
听着自式乾殿方向传来的嘈杂脚步声,麻雀们扑啦啦的腾空而起,门前的卫士在为首军将的命令下已开始将长枪平端在胸前,严阵以待,大家彼此看着,脸上都写满了‘惊疑’二字:六天来,除了几个洒扫送饭的宫人,从没这许多人一同来崇训宫。
难道真的有人要来劫夺太后,意图不利于陛下?
“来者何人,可有陛下手谕,”那年轻的军将朗声问道。
奚难抢先走了几步,“老三,快放下兵器,”说着向门口那几十个羽林卫挥了挥手,“还不快参见陛下!”
那几十人瞅了瞅为首的军将,见他不做声,犹犹豫豫的不知如何是好,有几个便缓缓的放低了长枪,一手持枪一手敲了一下胸甲,因为心志不够坚决,那声音便也稀稀落落勉勉强强。
年轻的军将瞪了一眼行礼的几人,转头向元诩说道,“我父抚军将军,于宣光殿上亲奉皇帝之命守御此处,杜奸防贼,以备非常。不见圣上亲笔手札,任何人不得入内探视太后,”那个为首的年轻军将一板一眼的答道,“这是他老人家出征之前亲口对末将交代的,”说着还刀入鞘向元诩拱了拱手,“现在奚将军伤重修养在家,尚未归宫解除此令,也未见陛下手札。这位小大人,请恕末将不能从命。”
“小大人……”奚难楞了一下,回头瞅瞅已处在暴走边缘的小皇帝,头上的汗都已经下来了,他咧了咧嘴,皱着眉头向自己的三弟偷偷的使眼色,可奚定国根本不往他这儿看。
元诩心情非常糟糕,本想破口大骂这个死脑筋的笨蛋:老子没写手札是不假,但我人都已来了还要你妹的手札啊?就算你没见过我,我身后这一大帮子人难道都是雇来的骗子?什么骗子可以这样自由出入宫禁之中?
奚康生家的三小子也太不知变通了!
眼珠一转,呃,好像有句话叫‘所有垃圾都是放错了地方的宝贝’?
这个死脑筋,以后倒可大用。
“奚将军你好,我叫元诩。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小胖墩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笑眯眯的说道。
“你身未披龙袍,头未戴冕旒,左无龙首衔扼之大辂,右无鸾雀立衡之玉辇,开口便说自己是当今圣上,可有证据?”比杨忠大不了几岁的奚难当真是个认死理儿的主儿,“现在是非常时期,胡氏叛党作乱神京,我父既受皇帝重托,父亲又命我看守在此,便当一丝不苟的尊奉皇命:只认手札,不管其他。否则,若是叛党勾连内外,随便找个胖孩子,装模作样的诈开此门挟太后而去,岂不误了陛下的大事!”
元诩:“…………”
元怿:“…………”
元遥:“…………”
奚难:“…………”
要不是小皇帝还在前面答对着,元叉都想上去杀人了。
“张景嵩,你速速返回式乾殿中取朕的玉玺来,哦对了,还有纸笔,”元诩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个面无表情的小将,“嗯,你很好。”
奚定国继续拿两个连连向自己使眼色的哥哥当空气,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挺胸抬头略无惧色,“殿下好,老大人好,将军好,”目光越过眼前的‘胖孩子’,向元怿、元遥、元叉这三个自己认识的人打了个招呼,然后才轮到奚难和奚刚,“大哥、二哥。”
“这家伙,是装的吧,”元诩仰着头看着像梭镖一样挺立在台阶上的奚难当,“呃,或有矫揉造作之嫌,但坚持原则总是没错。”
“如果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仅仅通过几天来的传闻就能觉察出我喜欢哪种类型的人、可能要做什么事,并且抓住眼前的机会投我所好,说明他对形势的判断非常准确,”元诩回头看了看后面表情各异的众人心里想着,“打造人设没什么不好,你要是真能在任何条件下都能做到唯我之命是从,替我固守原则、奉公执法,那便是一等一的贤臣了。就怕你换个地方、换个对象就怂了、变了,不敢再按照我的命令行事了,那便是彻头彻尾的废物,即使有点小聪明也没用。”
“嗯,看在他是奚康生幼子的面子上,这个官还是可以给的,姑且试一试嘛。”
不一会,张景嵩就策马扬鞭奔了回来,这人倒也心细,除了书写用具和装着‘大魏之宝’的小盒子,马屁股上还绑着一个小陶几和一块黄绫子坐垫,到得众人近前跳下马来,手脚麻利的摆好陶几,从元诩配发的保温壶里倒水研磨,展开纸张铺得平整,又用镇纸压好四角,最后把坐垫放到陶几后面,才对元诩躬着身子道了声,“陛下,请。”
元诩对这个小宦官印象大好,当下走到坐垫前盘膝而坐,扬起头来看了看天时,拿笔在手,一边刷刷点点一边说着:“神龟二年正月十一午时许,皇帝亲至崇训宫前,制曰:尔奚难当,近奉慈音,远崇王命,忠勤谨恪,履职不怠。特擢尔为署廷尉少卿,兼立节将军衔。望尔秉清操之劲节,肃皇魏之军法。不为物议屈挠,不为俗规牵扰。执圭作獬,守律严正。祖述先烈,不坠家声。又,即刻为朕开启崇训宫门,不得违逆。钦此。”
一边写一边说,笔停口驻,略看了一下,示意候在一旁的张景嵩打开印盒,拿起‘大魏之宝’在朱红色的印泥上敦敦实实的戳了一下,规规矩矩的盖在了这张新鲜出炉的任命文诰上。
将写好的文诰交给张景嵩,这个机灵的小宦官双手接过转身跑上台阶递给了奚难当,“奚将军午后就拿着朕的诰敕去找他,”元诩说着指了指旁边的贾思同,“让尚书考功郎贾大人为你办理手续。”
奚难当从上到下将文诰看了两遍,又从怀中取出父亲交给自己的‘抚军将军任命状’(那是策划专员元许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份墨宝)两相比对了一番,确认笔记无误之后才回身向军士点了点头,“把门打开,”自己走下台阶向元诩深鞠一躬,“臣多谢陛下赏识抬爱。”
“但臣能否够胜任廷尉少卿之职,自己也没把握,”这奚定国面对皇帝,比他老爹镇定多了。陛下封了他这么大个官,小伙子居然不立即谢恩领旨,后面几个老臣都开始腹诽起来,奚定国还在不卑不亢的陈述着自己的理由,“毕竟臣从未涉猎刑名之学与格式律令。况且,与其主司刀笔刑狱,臣更愿效法父亲跨马征战、驰骋沙场,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元诩踮起脚往里看了一眼崇训宫的院落,风景若昨,转头向焦急的元叉说道,“姨夫你尽管放心,她们姐妹俩都会好好的,”不知为什么,元叉听了这平平淡淡的两句话,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整个人都松弛了好多。
元诩一步一步来到了崇训宫门前的阶上,两旁的军士连忙躬身向左右一闪,小皇帝在廊庑下背着手踱了两步,俯视着站在台阶中间的奚定国,“奚将军你告诉朕,大军远赴绝域战胜攻取,靠的是什么?”
“仰遵陛下的庙谟定策,”奚定国答道。
“还有呢,”小皇帝不置可否。
“辎重粮秣是否丰足,盔甲刀枪是否坚利,”奚定国又答道。
“嗯,还有呢,”小皇帝还不满足。
“领兵出征的大将是否智勇兼备,士卒是否顽强敢战,”奚定国又答道。
“好,那么朕再问你:如果两军对垒时有大批士卒甚至军将,闻鼓声催进而畏缩不前,见令旗指挥而不从调度,贪生怕死,堕我军威。这样的军队,还能够为大魏攻城略地、平定四方吗?”
“启禀陛下,不能,”奚定国绷着脸抱拳答道,“军中若有这种人,必须依照军律严惩不贷。否则,号令不严,赏罚不信,虽有百万大军,终无益也。”
“好,朕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元诩终于笑了,“今日初次见面,你就表现出了一个优秀军法官的素养,所以朕在圣旨中说得清楚,不是要你在洛阳城里做个民法官,而是要你赶赴军中‘肃皇魏之军法。’怎么样,先在廷尉那里学习一段时间的律条,看看列位大人是如何执法断案的,有一个基本的法学观念后,朕就派你担任远征军的军法官。该打仗你还是打仗,这和执行军法并不冲突。否则朕加你个第四品立节将军的职衔,又有何用?”
“陛下,可否容臣回去与父亲商量一下再答复您,”奚定国还在犹豫。
“可以,但朕想先送你两句话,”元诩诡秘的一笑,“立节、立节。”
胖胖的小皇帝背着手低声的念叨着,“立,是树立;节,是劲节……”众人都在下面等着,两句话,两句什么话?不是说要见太后吗?元叉虽然已没那么急切了,但心中终究挂念不食不眠的妻子。
“怿叔叔,请您执笔,为朕把这两句话写下来,”元诩终于确定了词句,抬头对人群中的元怿说道。
“臣遵旨,”清河王的书法在皇族中是一等一的存在。
众人还在懵逼,包括手中拿着御笔的元怿。
小胖墩脑海中浮现出一只枝节硬瘦的青竹,一而再再而三的被狂风揉弯下去,又顽强的直立起来。愈是观想玩味,愈觉隽永可钦,终于禁不住摇头晃脑的吟诵出来:“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