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请宽恕我们,”刚才嚷嚷的第二欢实的李二麻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您是召唤太阳重返人间的神明,把光芒和温暖赏赐给大伙,就和大慈大悲的菩萨一样,不会生小的们的气吧,”他随手放在脚边儿的酒碗在地上打个了旋儿,外沿粗粝的粉白色釉彩在晨曦的照映下闪着锃亮的光晕。
这句话一出口,健忘的人们好像在一瞬间就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对杯中之物的渴求立刻就变得可有可无了,羞愧与畏惧爬上了他们的心头,轰隆一下就跪倒了好大一片。
挤在最外面几排个子矮些的军士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前面的人一起向站在毡门前的元诩跪了下来。
看了一眼杵在自己面前的薛孤延,这傻大个子的左肩明显比右肩低了几寸,像个斜歪着的铁柱子似的,元诩仍然没说话。
依着薛孤延的性子,回头左边瞅瞅右边看看,手一伸就要去扶那些跪在地上的军士,肩膀刚一动猛然看见李二麻子抬头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到嘴边儿的闷雷生生的咽了回去,只是讷讷的小声嘀咕了一句,“陛下不让跪,陛下说今后在军中见到谁都不用……”转回身来和小皇帝冷冰冰的眼神一碰,后面的声音陡然变小,和入秋后的蚊子哼哼差不多。
在在宫中当值形成的惯性使然,陈景真也要下跪,但看到傻傻杵在原地没动的薛孤延,才想起这个大个子前天晚上被敕封为扫逆将军的原因:他是第一个认真执行小皇帝颁布新军礼的军士。
于是转头向身边几个膝盖同样有变弯趋势的卫士递了个眼色,缓缓的摇了摇头。
站在两旁的羽林卫看看自己年轻的上司,又看看旁边元诩的脸色,陛下仍然没说话。
陈景真盯着小胖墩高高的鼻梁子和秀气的小鼻头出了好一会神,“陛下怎么心情突然变差了,昨晚又没睡好吗,但看他圆圆的脸蛋,白里透红的,气色明明很好啊……”待他回过神来,元诩没有一丝表情冷冷的看着军士们,仍然没说话。
陛下一直挺健谈的啊,现在这是怎么了?
冷风嗖嗖的刮着,从不远处无名小河的河道上卷起几片黄叶,打着旋儿从跪着的人群中经过,迷了几个军士的眼。
大家都一动不敢动,连领头的李二麻子在内。
昨夜的宿醉还没醒,再加上早晨起来才灌进肚里的小半瓶愈疟酒的作用,他的头有些发沉。
虽然酒都是和几个同乡一起去伤兵营‘哄抢’而得,但李二麻子对酒的原则一向是:管你是谁的,喝到我肚子里就是我的。在钜鹿县是如此,来到洛阳也没改掉这个臭毛病。
仗已打完了,自己不仅活着还得了不少赏钱,想讨口酒喝乐呵乐呵,借以缓解紧张压抑的情绪,忘记一些痛苦的往事:本想着就和昨晚一样,简简单单一进一出拿了就走,分分钟的事情。
没料到正撞上伤兵营的绿衣小娘儿,看到几人劈头盖脸就问昨晚丢的酒是不是也是自己拿的,自己当然不肯认,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吵下来了,才在外面耽了这么久。
眼看越吵人越多,酒是偷不成了,只得硬着头皮浑闹。
再然后,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跪在中军大帐外。
身上的单衣扛不住寒气的侵袭,于是就有规律的打起了哆嗦,
“他娘的喝了愈疟酒咋还是打摆子?早知道就把夹袄和裤褂都穿上再去搞酒了,”他心里懊悔,“真是晦气!军中放着些小娘儿,老子不倒霉才怪了。”
又过了一会儿,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的二麻子实在坚持不住,捂着嘴断断续续的咳了起来,尤其是最开始的几声,由于憋得太久震荡剧烈,整个后背都一蜷一蜷的。
元诩看到他的窘态,仍没说话,转身撩起毡门进了大帐。
胆子稍大一些的军士听到细细索索的脚步声抬头一看,见小皇帝已回了大帐,转头再看周围的弟兄,都还跪在原地,没一个有要起身的意思,自己也就不敢再动,只得老老实实的继续冲大帐的毡门跪着。
毡门一挑,小皇帝又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团物事。
出帐就径直向兀自抖个不停的李二麻子走了过去,经过独自杵在那儿的傻大个时眼皮都没撩一下。
薛孤延慢慢扭着身子,眼睛不错神儿的看着元诩,楞不楞眼的看着小胖墩将手里的那团明黄色的物事抖开,在空中散成浑圆的一片轻轻落在李二麻子身上,又伸出小胖手仔细的将二麻子脖子周围一圈掖了掖,确保足够严实透不进风去,最后用一根细长的丝带将那物事拢住系在他颌下,才转身回到毡门处站好。
经过薛孤延身边时,仍然没说话。
见此情景,所有人心里都开始慌了。
包括和元诩在冲觉寺外的死人堆里一起摸爬滚打过来的陈景真,这位新任的城门校尉嘴上没说话,心里却嘀咕开了,“莫说这明黄是皇家御用的服色,便是制成这块裘榻的虎皮,天底下也找不出几张这么大、这么完整的来,陛下怎么能随随便便披在一个泥腿子身上,这真是、真是……”
风继续刮着,呼啸声时大时小。
但大家却听不到二麻子的咳嗽声了。
“是小女子疏于管理,致使军士吵嚷喧嚣扰了您的清梦,还请陛下治罪,”一个柔柔的女声蓦地响起,辞令雅致谈吐不俗,大家闻声都是一愣。
元诩寻声转头向左看去,陈景真默默的侧身一闪,挪出空位好让这说话的女子走出人群。
元诩感觉一朵绿色的云朵向自己飘了过来盈盈拜倒,“请陛下治罪,”没等看清这女子的面目,她便低下头去施礼了。
“疏于管理,”小胖墩心下大奇,“难道北魏的军队中还有女军法官?”
见元诩仍然不说话,绿衣女子抬起头来接着道,“虎贲军乙字营的伤兵和州郡兵的部分负伤军士都是小女子负责照看着的:虎兕出于柙,是看守之人的过失,请陛下治罪。”
“原来是你啊,”小胖墩两只眼睛瞬间变大了一圈,心中很是意外:竟是昨天在桥头痛骂负心汉释穴诚的那个妹纸。
短暂的惊讶过后,神色柔和了一些的小皇帝还是没说话。
“元遥还真招到人了啊。在这个时代,敢抛头露面出来做事的女性都是奇葩啊,尤其还要整天和这些粗鲁的老爷们儿打交道,”元诩脑子里盘算着,“难得啊难得。即便北魏一朝各族杂居、胡风昌炽,礼教观念并不盛行,但汉化的进程仍然是大的主流,对女性的禁锢事实上也在逐步加强,随便翻翻《魏书》中‘孝感’、‘节义’、‘列女’各传就能感受到。”
低头又看看这妹纸,于是向陈景真递了个眼色,陈景真赶紧躬着身子走到元诩跟前,“陛下。”
元诩看着眼前跪着的众军士,轻声在他耳边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去把裴良、刘懋、阳藻、贾思同都找过来,”虽然离得远、风声又大并没听清陛下说的什么,但好多军士听到沉默的小皇帝终于张开了嘴巴,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陈景真记下了四个人的名字,又冲几个卫士耳语了几声,他们便上马疾驰而去了:这人胆大心细,怕下面的人不得力,所以不敢离开元诩半步,韩贤伤愈之前多亏有他在身边。
“姑娘请起,难为你了,”元诩对这位勇敢的妹纸还是充满敬佩的,虽然她的情感生活好像那个……呃,比较坎坷,“朕看你不仅无罪,反而有功,快快起来说话,”以‘自己’十岁不满的年纪,本该称呼他一声‘小姐姐’,但已经毕业四年的元许还真叫不出口,况且现在又‘做’了皇帝。
那绿衣妹子听了这几句温柔可亲的话语非常意外,抬头看了看元诩,“谢陛下,”起身回到陈景真身后和赵约他们一起站着,还不忘瞪瞪一直杵在那里的薛孤延,又狠狠剜了一眼跪在人群里的李二麻子。
天色越来越亮了,温暖的阳光再次从东方升起,斜斜的照在军士们的肩背上,寒冷开始被驱散,大家都觉得好过了一点。
但一阵乱哄哄的脚步声转眼就踏破了军士们背上的暖意,从大雄宝殿方向小跑着冲过来一群人,当先一人正是老白眉。手里拎着横刀的元遥跑得气喘吁吁,后面跟着朱元旭、张普惠,还有被点名的刘懋、贾思同,连受了伤的李苗听说出事了都叫起熟识的军将一齐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后面各自跟着自己的部曲亲军,加一起也有几百人。
看着一大片跪倒在大帐门口的军士,元遥的脸色有些苍白。
“老臣御下不严,请陛下降罪,”左边眉目已被烧得只剩右边一半大的老白眉还没吃饭,正在核对纪功簿上的财物和军士签名。
这是陛下刚定的新规矩,目的是避免基层军士们的赏赐被军将贪墨。
但人太多了效率就被拉低了,而且好多人根本就不识字,只能照猫画虎的按照胥吏的指点乱画几笔,这让元遥很头疼:依他的经验,赏赐很难全部发到军士手中。
这不,几笔财物的数量加起来明显和侯刚给的对不上,元遥正在大殿的厢房里一笔一笔计算着,听部下报告有人竟敢冲撞中军大帐,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撇下账册带着几十个冀州的本部军士就赶过来弹压暴乱,远远的见众人都跪在地上,小皇帝也好好的站在毡门口,这才出了一口气。
“裴良、阳藻、刘懋、贾思同,”元诩向几个老相识点点头示意大家没事,转过头叫着四个专门负责授官、考评、升黜吏部郎官的名字淡淡的说道,“都到没到?你们派些吏员,将这里所有军士的住址、籍贯、所属戍主军将的名字都一一记录在案,”也不等人搭腔就又冲着元遥说道,“请老都督调刀斧手长矛手捆绑手弓箭手各二百人赶赴中军大帐前,”元诩扫视着面前跪着的一圈酒鬼,一字一句的说道,“朕要整肃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