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退朝下殿已是午时,元诩还没吃午饭。
没空理会胡灵灵,让大家把灯饰花带等等喜庆的物事都撤了下来。
只交代奚康生率领本部军士将自己这个今世的母亲囚禁在崇训宫中严加看守,非得皇帝亲笔手札禁绝任何人的探视。
至于这个时空中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份小皇帝的‘墨宝’,也就是现场起草的那封给奚康生升官的任命诏书,当然也被细心的元诩嘱咐奚康生妥善保存起来了:以备有一天元诩派人去看胡灵灵时参证比对。
尽管现在自己完全没有这个打算。
穿越三天来他总觉饿得慌。
于是赶紧命人安排饭食。
好不好吃尚在其次,最紧要的是管饱。
天青瓷大海碗里的米饭盛了又空、空了又盛,足足吃了七大碗方才罢休。在一旁服侍的小宫女眼睛都看直了,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咋比三五个壮汉加在一起吃得还多?
御厨里的所有人员自然都被撤换了,现在兼任典膳令的是韩贤。
当然,从小就给自己做饭的老侯头也没有动。
小胖墩猛嚼粳米饭的同时,刘腾他们也在吃饭。
牢饭。
几百个胡灵灵的党羽被抓获,由铁面无私的东平王元匡审讯着。这位兼任御史中尉的老检察官本已被混乱不堪的朝政冷了心,现在却像打了鸡血似的加班加点,向元诩表态“必不使一个无辜之人含冤,也不让一个有罪之人幸免。”
除了将与胡氏结党的一干军将的兵权转交清河王元怿管领外,亲政的小皇帝再没发布别的诏书。当然,在以任城王为首的多位宗室老臣的监督下,这道生死攸关的命令得到了最彻底的贯彻。
一时志得意满,最终却被向阳而生的顽强对手逆风翻盘的例子太多了:比如朱天天,嗯,还有我们的菊姐。
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元诩虽然取得了胜利,但考虑到这是一个宫廷斗争你死我活的陌生时代,无论怎样小心都不为过。
可不是网综娱乐闹着玩,输了就输了,换个方式出道而已。
于是,不仅洛阳城周边,整个司州辖区内的十二个郡、六十五个县,所有驻军中掌握调兵之权的军将都将在五天之内被逐一彻查,与胡氏族人过从甚密的一律会被暂停履职。
除调查军将的社会关系外,还要对营制饷额账册、军士体能及对军械的操作熟练度进行检查和考核,存在贪腐问题的的军将会被移交法办,不达标的军士将被遣散归乡。
这场工程量巨大的行动,主持者是元诩亲自点名的郦道元。
在有着‘酷吏’之名的郦道元赶往宫中与皇帝面谈的同时,元诩心中已经有了最适合负责羁押母亲的‘监狱长’人选:奚康生这人太重要了,应该委派其他重任,而不是让他长久的负责看守一个政治犯。
只是这个人是生是死,现在情况如何,他心里没有把握。
因为他算不得大人物,史料中缺乏生平具体时间点的精确记录。
所以现在,元诩来向自己过去的太子少傅求教了。
“崔师傅,母亲生我一场,我自会孝顺于她。饮食服御,不异平时。只要她不再干预朝政、蠹坏纲常,余生便在宽敞的崇训宫中颐养天年,岂不是好?我绝不会伤害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女人,”现在皇宫中尽是忠于元诩的武将,文臣只剩一个崔光了,“您教过我的《孝经》,学生永志不忘。”
“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谈得到什么‘颐养天年’,”崔光心里想着,嘴上倒也没说什么。
他是劝进胡灵灵临朝称制的始作俑者之一,除了为政局稳定考虑,毫无疑问是有很大私心的。
见崔光不吱声,元诩便顺利进入到下一话题了,“好,过往的事情就不再说它了。崔师傅心里也不要有疙瘩。朕想跟你打听一个人,不知他现在何处任官?”
与吏部权责多有重叠的崔光闻言欣喜,终于又到了自己向开始掌握大权的小皇帝展现自我价值的时刻了,可不能让小皇帝以为我只会舞文弄墨,“敢问陛下想要打听何人?”
“这人在中央做过中书侍郎,此后历任济州、青州、相州、朔州、恒州五州刺史,名叫高植。”元诩穿越后记忆力有即将爆表的趋势,想了解哪个历史人物,脑海中立刻就会出现过去读过的相关史料。百试百灵,屡试不爽。
崔光心中一沉,“陛下问的可是那罪臣高肇之子,高植?”
“高肇是皇祖母的哥哥,高植是朕的亲表舅。高肇一人有罪,已经自戕。高氏一门毕竟与我皇族婚媾,血脉相连,总不能绝了香火。”元诩面露不愉之色,“今后朕问什么,崔师傅就答什么,不必牵延枝蔓啰哩吧嗦。”
虽然不知道‘啰哩吧嗦’是什么意思,但崔光现在非常后悔。
他本就不是性情刚烈的人,如今面对强势小皇帝的斥责,即使对方过去是自己的学生,当下也只得敛手称过,连声道“臣明白。”
“朕的妹妹建德公主,生母就是先帝爷的第二任皇后高氏,”小皇帝的语声逐渐变得冰冷,“这高氏不仅是我的嫡母,同时也是皇祖母弟弟高偃的女儿、你口中罪臣高肇嫡亲的侄女,你是不是连朕的妹妹也要一并处死啊?”
联想到宣光殿内发生的事情,崔光现在更后悔了,惶恐惊惧之下连忙站起身来一叠声的道“臣不敢,臣愚钝,臣妄言。”
眼前这个小胖墩再也不是自己当初拿着竹板猛抽他手掌的顽童了。
不知为什么,他今天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能切中要害。
上午他甚至没用自己动手,就能引得一帮军将替他把敌人解决掉。
在这个九岁孩子的面前,一个偌大的势力集团转瞬间就灰飞烟灭。
现在言辞之间又如此咄咄逼人,自己只得告罪,万万不敢硬怼。
“回禀陛下,高植在朔州刺史任职期满之后恰逢其父伏法自戕,于是赶到京中为父戴孝守丧,常年闭门不出,不曾在恒州任职。”崔光这次是老老实实的问啥答啥。
“也就是说,他现在就在洛阳。”小皇帝追问道。“是的,陛下。”元诩得到了确切回答,终于松了一口气。
因为高植的史料是附在父亲高肇本传中的,并没有注明每次任职的起止年限,甚至连生卒年都没写,以至于元诩连他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确定。
“崔师傅对在朝官员们真是了如指掌啊,”元诩心头放下了一块石头,很有些‘刚想睡觉就遇着个枕头’的赶脚,“多谢你了。”
“陛下言重了,这是老臣分内之事,”崔光微微躬身道。
“算上我这一辈,崔师傅已服侍了大魏三代帝王,”元诩叹了口气说道,“多年辛劳,埋首坟典,国家每出大政,事前都经你斟酌损益,以臻至善。而今已近古稀之年,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老臣这一把老骨头,还能服侍陛下好些年哩,”崔光怕雷厉风行的小皇帝强令自己致仕,连忙应道。
“孝文皇帝曾经称赞你,‘孝伯之才,浩浩如黄河东注’,又预言你‘二十年后必能做到司空的位子,’如今早都应验了,皇祖父真是深具慧眼识人之明啊。”元诩由衷的说道,“你过去是先帝的太子少傅,然后又做了朕的太子少傅,一介书生而为父子两朝帝师,真乃士林佳话!”
“皇家知遇之恩,臣愧无以为报。”崔光有些触动,秉手执笏站起施礼。
“崔师傅快坐下,”元诩起身按着老人的肩膀示意他坐回去,“就连你这名字,都是高祖赐下的吧?”
“是啊,难得陛下还记得这些小事,”想到往事崔光有些想流泪,“老臣本名孝伯,表字长仁。高祖见我年轻,又爱读书,便赐下这一个‘光’字,说期望我‘纵贯百家之言,参赞本朝大政,匡君谬过,光君明德。’”
崔光眼前浮现出与元宏在朝堂上讨论迁都事宜的情景,“这时间啊,过得也真快。一转眼,孝文皇帝弃世已有近二十年了……”
或许是今天的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快,或许是大殿变乱时一度面临血光之灾,或许是患得患失之间心绪起伏不定。
也或许,仅仅是人老了,心里难免总挂着些故人……这位七十岁的老人有些感伤。
“高祖夸你是‘当今一代文宗’。在朕心里,你不仅是文宗,更是朕的良师和做人的榜样,”元诩安慰道,“于忠和太后的事情,你不要总放在心上。该劝的你都劝了,他们不听,朕不怪你。”
“老臣未能抬棺死谏,老臣知罪。”崔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还以为元诩要追责前事,想提前表示个态度好争取个宽大处理。
“你是老臣,又做过朕的师傅,今后见到朕,这参拜大礼就免了吧,”元诩双手各握住他一侧肩膀将吓得颤颤巍巍的崔光又扶回座位,“你是本朝礼仪制度的权威,这一点有目共睹。但今日不必同朕说什么‘君臣大礼不可废’,就让学生再任性一回。”元诩拍拍老人的手背嘻嘻一笑。
“死谏朕不提倡,因为没必要。”元诩安慰道,“死了又能怎样?昏聩的依然昏聩,颟顸的照旧颟顸。况且,死了就不能为国家做事了,不是吗?”
见崔老头的目光还在闪躲自己,元诩接着说,“朕刚才说,过去的事情就叫它过去。重提于忠与太后之事,便是怕崔师傅多想,所以才要把话说开,”小皇帝背着手转了几个圈子,“如今朕刚亲政,好多事情都不懂,还望崔师傅教我。”
说罢不待崔光谦逊答谢,便向外高声说道,“传朕旨意:侍中崔光,学为儒宗,行为世范,两朝帝师,德行隆厚。今以仪同三司领国子祭酒之职,冶物教化之责,当仁不让;移风易俗之任,义无旁贷。特晋崔光为博平县开国公,食邑两千户。其平恩县开国侯之爵秩,转予第二子崔勖承袭。并加崔光车骑大将军荣衔。嘉其奉公有年,怜其筋骨衰迈,敕赐羊车步挽一舆,剑履上殿,面君不拜。”
韩贤适时的在殿门口出现,应了一声“臣这就去拟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