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来不及了。
包括那个跟在李苗身后的精瘦军士。
见面前这山胡转眼间就放倒了两个武艺远超自己的将军,他感觉头皮一阵发麻。
但咬了咬牙,这人没有退缩,反而大踏步迎着刘蠡升走了过去,把元诩挡在了背后。
元顺看看脚下刚刚战死的四弟元悲,又想起父亲元澄的嘱托,顿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死了一个弟弟却还是不能护得陛下周全……
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千牛备身挡在陛下前面,能顶什么用?
完了,全完了。
陛下即便身负奇术,终究也是血肉之躯。
那刘蠡升一刀砍过去,哪里还有命在?!
他不敢想象重病中的父亲得知噩耗要怎样的气恼伤痛了。
明明我们已经胜券在握,为什么陛下还要孤身犯险?想捉活的,豁出去几十个军士的性命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刘蠡升?不想要活的,下令放箭就是,纵使再怎么勇武善战,他能在这漫天箭雨下幸免吗?
陛下哪里都好,就是太过自负!
岂不闻,善驾者覆车,善泅者常溺!
所有人都已屏住了呼吸。
已来到南岸的杨忠停下了脚步;陈景真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一瘸一拐的傻大个儿薛孤延黑黑的脸上满是不忍,他也觉得小皇帝这回死定了,手中的锤柄不由得松了松,险些掉落;元怿被眼前诡异的情景吓住了,连举在面颊旁的双手都忘了放下去,傻傻的站在刘蠡升身后五尺处;将一杆长枪举过头顶要把它当棒子使的阳固也不动了……
“你回去,”小胖墩对那精瘦军士说,冰冷的声音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
“谢谢你,”小皇帝接着说。
“放心吧,朕没事,”元诩最后说道,“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剩下的就交给朕吧。”
“你绝不是他的对手,只能白白送一条命。”
“这家伙的人头看来只能由朕亲自拿下了。”
那精瘦军士看看小皇帝手中握着的李苗的环首刀,神情复杂,头脑中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迟疑着没有说话。
但他终于还是转过身去走了向北两步,将千牛刀插在地上,俯身拾起一具弓,默默的搭上箭镞,回身瞄准了刘蠡升。
这是第一次,魏国的皇帝直面着‘汉国’的大王。
元诩和刘蠡升四目相对着,两个人仍然都没有动。
神龟皇帝微微仰起头来,神嘉大王微微低下头去。
要不怎么说叫做‘神棍VS神棍’呢:双方都是利用上天赐下的‘祥瑞’来聚拢民心、宣示所在政权的合法性的。
《魏书·卷一百一十二下·灵征志》:“肃宗神龟元年二月,获龟于九龙殿灵芝池,大赦改元。”
至于刘蠡升称帝后用了十一个年头的‘神嘉’,究竟是一个怎样神异的‘嘉福之兆’:是刘蜞升捕获了雪白的仙鹿,还是刘蠹升射到了三足的金乌?
是汾州上空飘过朵朵五彩祥云,还是天降甘露于刘家庭院中?
史未详载。
呵呵。
刘蠡升额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甚至握着刀的手都有些颤抖,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占据了他的心头:十二岁上战场以来,杀过多少人连自己都数不清,可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刚才那是什么动作?小东西是怎么做到的?
毫无悬念,自己肯定能够刺穿那刀术刚猛军将的胸膛的,干净利落、一刀毙命。
但就在那军将中刀的那一刻,他像被一股巨力猛的向后吸过去一般,自己的刀尖刚刚刺入便迅速‘被抽离’了他的身体。
在那军将立定身形缓缓跪倒的同时,刘蠡升看清了:是胖孩子一手抓住了那军将腰间的袢甲绦,一手扬起稳稳的接住了军将被自己振飞的环首刀。
这个才比跪在地上的军将高一点点的小胖子……竟有这样的身手!
看着眼前山胡惊疑不定的目光,元诩笑了笑,神色愈发恬淡,
心中如狂潮一般的愤怒被死死的按捺住了。
刚才自己只迈了一步便追上全力奔突的李苗,又伸出左手抓住他腰间的绦子将他硬生生的拉回,最后又将那把高速盘旋、已化作一团白光的环首刀接在手里:这一迈、一拉、一接,说得轻巧,所体现出的动作准确性、肢体平衡性、手眼协调性、对速度和力道的判断与掌控,均已远超常人。
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的情况下人确实可以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但相应的,也会从头到脚迅速出一身透汗,之后就是彻底的虚脱:因为这种状态是对身心的重度透支,具有不可持续性。
但自己没有汗,浑身上下仍旧清清爽爽。
自己的体质在发生着奇妙的改变:从皇宫到冲觉寺的路上元诩就觉察到了。
一起急行军去营救怿叔叔的羽林卫都是十七八岁二十出头的棒小伙儿,快速奔跑途中人人头盔边缘的发际都蒸腾起白色的水汽,自己却完全没有。
而且,是在大家每跑两步自己就需要跑三步的情况下。
人矮腿短步子小,没办法的事情。
至于穿越以来猛增的饭量……应该也是好事吧,元诩不大拿得准,但如刀锋般的双眉却一下舒展开来,瞬间就被一股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力量感包围了,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身子也热得发烫。
几天来,不断在心底积蓄的怒火和恨意,随着这一迈、一拉、一接得到了很好的释放和宣舒,身体好像很享受刚才的律动,很期待接下来的后续动作似的。
元诩想要动动。
但他看着面前刘蠡升眼睛,终究没有动。
如渊之渟,如岳之峙,似松实紧,外松内紧。
小胖墩的脸上仍然是那副招牌式的人畜无害的恬淡笑容,乐呵呵的望着刘蠡升,浑身上下懒懒散散的若不着力。
刘蠡升的汗却越冒越多,手也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唇边的淡黄色胡须上将有一滴汗滑落。
自己为什么有种被狡黠的狐狸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不,我刘蠡升是狼王!不是兔子!
我会成为年号‘神嘉’的匈奴大单于!
我的子子孙孙将继我为单于,自由自在的在漠北游荡、牧马放羊,每年秋冬纵马南下,抢掠这些软弱无能的南人!
我不是兔子,不是兔子!我是凶狠顽强的恶狼!
这一滴汗将落未落之际,刘蠡升把心一横。
他扭转臂膀,左肩急速向后旋转蓄力,右手抬起刀背搁在自己左臂外缘,忽的一刀横砍了过去,心里恶狠狠的说了一句:我让你笑!
这一刀将你砍成两段,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见刘蠡升暴起发动,小胖墩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他头脑中一片空明,电光火石之间闪现了一个场景。
那还是在冲觉寺的墙头,被奚康生压制得趴在架梯横板上的刘蠹升决定垂死一搏,用那具大弓横扫陈景真,想把他从院墙上砸下去,而陈景真只是斜斜的竖起刀,在撞击的那一刻就卸去了对方的大半力道,而后利用双方的身高差,一欺身就撞进了对方怀里……
元诩握着李苗的环首刀,左手虚按在刀的背脊处,握着刀柄的右手斜斜的横在右侧脸颊旁,矮矮的身子顺势侧了侧,左肩向后就甩了过去:只听当的一声轻响,两刃相交火星四溅。
环首刀受了这一斩,加之本身已有缺口,竟从中断裂开来。
刘蠡升大惊失色:他的刀已滑到外围,回转不来了!
那小东西不仅没有死,而且已经钻进自己怀里来了!
刘蠡升枭雄本色此时表露无遗,他毫不迟疑,果断的松手弃刀,双臂急速回拢,想要死死的抱紧元诩将他箍住,死的不行,活的也好!
刘蠡升甚至想:若能把这小东西一路挟持回汾州,朝魏国索要五百万石粟、五百万端绫、五万套明光铠,五万匹秀容健马作为赎金,不算狮子大开口吧?
这可是你们的皇帝陛下哎!
手里有了这些物资,别说汾州老家的山胡了,肆州、并州、恒州、蔚州的所有弟兄们都会投奔过来,十万大军还不是朝夕立致!
到时候也不必再看柔然人的脸色过日子了,太行山上的壶口、井陉、蒲坂、飞狐,统统派兵抢占下来,到时候进可攻退可守,等过两年魏国局势再乱一点就正式称帝建国,招纳天下英雄辅佐我打江山,柔然人要是还敢指手画脚,老子就挥军北上让他们知道触怒匈奴大单于是什么下场……想想都觉得美。
至于这个装神弄鬼的小同行,一刀杀了就是。
嘿嘿。
正在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回拢的双臂却抱了个空。
眼前忽然闪过一大团血雾。
他自己口中喷出来的血雾。
随之而来的是下腹部传来的一阵绞痛,五脏六腑似乎都已翻转移位,口鼻眉眼不自觉的迅速聚在一起又迅速分开,完全喘不过气来。
自己整个人轻飘飘的离地腾空而起,眼前的血雾不停的喷涌而出,越来越浓,随着向后飞驰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条朦胧的没有明显边际的血色弧线。
“你、你……”背脊重重的摔在地上,汾州之主此时觉得四肢百骸无处不痛,后脑也磕破了,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奇怪的声响,就像筚篥、琵琶、羌鼓同时响起,他甚至无法听清自己说的话。
刘蠡升生性倔强坚韧。
他强忍着着剧痛撑起上半身,向那小东西的方向看去,他不明白。
他不甘心!
为什么一个娃娃竟能把自己打得口吐鲜血?
只见小胖墩踏着个弓步,右腿绷直,左膝前屈。
右手握拳放在肋下,左臂直直的向前平伸着,那拳头在刘蠡升眼里显得格外巨大。
尤其是拳上四个指节,在余晖的照耀下闪着刺眼的光芒,白晃晃的令人无法直视。
刘蠡升看着看着,‘呜’的又吐了一口血。
看来,就是这个会发光的大拳头给了自己这一记重击。
闪闪发光的……拳头?
这是刘蠡升昏死过去之前脑子里最后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