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蠡升话音刚落,一点心理缓冲的时间都没给,天地仿佛在一刹那间就迅速的暗了下来。
偌大的永宁寺立刻就变得鸦雀无声,几声夸张而又短促的惊呼后就再没人敢发出声响:总觉得上天正盯着自己,一个不留神冒犯了老天爷,谁能吃罪得起?
无论南岸北岸、魏军还是山胡,每个军士的眼里都写满了震惶与恐惧,连带着寺周参与救火和清理的百姓都不敢再说话了。
有些孩子对这稀有的自然现象感到新奇,刚要开口问大人太阳怎么突然变黑了,就被紧张兮兮的父母一把按住口唇,低低的趴在孩子耳边,“嘘,乖宝儿可千万别乱说话啊!上天发怒了,这是天谴啊,懂不懂?可不行说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惹老天爷生气可怎么得了?!”
今天早上自巳时起,一直都是大晴的天儿。
按正常的天时最少再过一个时辰天才能彻底暗下来,可此时,好像只用了喘几口粗气的功夫,肩并肩站着的军士互相都快要看不清对方的鼻梁子了。
元诩本来对这第三个大招是没什么把握的:现在看来,这个时空的这一条天象记载,仍是与原来那个时空吻合的。
“《魏书·天象志一》:神龟元年三月丁丑,白虹贯日,占曰:天下有来臣之众,不三年。十一月乙酉,蠕蠕莫缘梁贺侯豆帅男女七百口来降;神龟二年正月辛巳,日有蚀之……”
元诩还曾在学校的样本书库里看到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是20世纪末再版的新城新藏的中国古历学专著,很早就出版了的,但却很新,经年累月无人借阅的样子:书中用系统的天文学知识考辨《左传》等中国古代史书的真伪,令学生时代的书虫元许大呼过瘾。
他甚至还记得这位被胡适之先生盛赞的日本学者,提到北魏末年的日食时说,神龟二年年初的这次日食‘记载精确但失之于寡少’,并通过干支纪年、大小月等方法推知断言‘此次日食约发生在16点40分,历时仅五分钟左右’……
千差万错、紧赶慢赶,居然还是被元诩赶上了!
“崔大人,朕命你迅速率部后撤,与山胡顽敌拉开距离,”冷不丁的这一嗓子让好多人吓得一哆嗦,黑暗中手中的武器险些脱落。
“面朝敌阵,缓缓移动,不许惊慌,乱者立斩!后撤百步便以强弓压住阵脚,无论有何声响不必探问立刻发箭,勿使此獠趁机逃窜,”元诩的声音清晰而又坚定,没有胖人中常见的那种闷闷的嗓音,在万籁俱寂漆黑一片的永宁寺中显得格外悠远空灵,如同威严的神明一般。
南岸的崔延伯也在发愣,心想这刘蠡升也真是妖孽,居然坏到老天爷要降下灾殃给全世界了!听到小皇帝的话连忙应了一声便大声发布着后撤命令,短暂的一阵嘈杂后,以博陵部曲为基干力量的军阵稳稳的向后撤去,并没给敌人可乘之机。
“李苗,命所有弓手持满搭箭向桥头靠拢!听到桥上有任何异动,立刻发射!”
“放箭时由你下令!”
“无令而擅射,乱我军心者,立斩不赦!”情况不同,命令也不同。
听到头顶传来小皇帝沉着稳健的语声,被这倏忽而至的天象吓呆了的李苗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听清了陛下的命令没有,”说着呛啷啷一声拔出了佩刀,“弓手引满,闻令乃射,违者立斩!”
刘蠡升本想催动人马向后突袭,偏偏不向河桥进击。
可刚回过神来正低声呼唤着几个心腹的名字,要几人收拢军士,一齐返身向南攻击时,却听头上传来了元诩这几句话,心中陡然就是一凉。
“大魏的子民们,大家不要怕!一切有朕在!”
“朕受命于天,乃是上天之子!万民受兵戈之苦,罪在朕一人之身!朕愿向上天祝祷,愿他夺走我余下的所有寿数与福禄,换取世间的光明,令尔等重见天日!”
“为了大魏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朕情愿立刻死去!”
“若朕承受天罚死去,大魏将士,必替朕取下刘蠡升的狗头!”
“凡屠割朕之赤子、淫辱朕之姊妹者,朕即便是死,也绝不与他干休!”
没人说话。
小皇帝说得很慢,很慢。
军士们听得很清,很清。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几句话元诩自己竟哭了起来。
他‘过去’就是这样的性格,听个国歌能哭,看个《桃姐》也能哭……可能因为外公去世时那几天在ICU里的经历,看到电视剧里有病房的镜头都会落泪,胆汁质人格,就是胆汁质人格啊。
因为独自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再也看不到家乡的亲人、朋友,而且恰逢乱世随时可能会死掉,压力一瞬间袭上心头?还是冲觉寺里尸横遍地的惨状已让他濒临崩溃?还是他没想到洛阳城中竟经已死了这么多人,白茫茫的铺了一地,几百米长的南岸居然排了四五行,用以裹尸的白布一时都不敷足用了?莫非是,这九五之尊的重荷实在太沉太沉,不是毕业以来一直混迹于小公司的一个苦逼策划狗所能承受得了的?
又或许,是一股神秘而又强大的古老力量攫取了他的魂魄,残存的意识发觉了这股力量的不可抗拒,出于恐惧才失声大哭……
或许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被自己营造出的这种氛围感染了,也就是说,‘集体无意识’的型塑者到头来把自己也给弄哭了。
他想结束这乱世,他想大家不要整天砍砍杀杀,他想……
“遥远的天敞开一扇门,听我心愿一声声。”
“悠悠的歌唱出心扉声,沉沉打动夜归人。”
“但愿人间,没有凄冷。但愿人间,还留一点真。”
“但愿人间没有恨,但愿人间没纷争,但愿人间快乐到永恒。”
不知为什么,元诩竟哼唱起了这首小时候听过的歌。
歌太老了,老到元许十几年没在头脑中想到这歌一丝一毫。
老到无论是歌的名字还是歌手的名字他都记不起来了。
老到每一句歌词是否唱得对他都不确定了……
婉转清亮的歌声从那仓促搭建起的简陋高台上传出,响彻永宁寺西北角处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但愿人间,没有凄冷……但愿人间快乐到永恒……”
这是元许发自肺腑的呼唤。
他热爱和平,他讨厌战争。
渐渐的,几个军士也跟着唱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军士跟着元诩唱了起来。
李苗元顺杨忠还有好多人也跟着唱了起来,连弟弟刚刚战死的元顺和负伤后十分虚弱的韩贤都在跟着唱。
“陛下乃是万世难遇的明主,”南岸的山胡军阵彻底乱了,人人都被小皇帝带动起的这股众志成城的力量压得抬不起头来,一片黑沉沉的暗夜之中蓦的在耳边响起这么一嗓子,吓得几个周围的军士‘妈呀’一声就趴在了地上,“罪臣李神轨叛国有迹,罪在不赦,愿代我主恭受天罚!伏愿圣主威德布于四海,则罪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李神轨喊完这几句话,在昏暗的视线中眯着眼弯着腰,快步摸到一个山胡身前,一把扣住他右手夺过他的环首刀后一下将他劈倒,“杀山胡,辅圣主!”
“杀山胡,辅圣主,”阳固和刘季明也齐声大喊道,元怿也和几十个鲁阳蛮跟着喊了起来,胡定邦早已被元诩那一番话感动得热泪盈眶,听周围人都喊着“杀山胡,辅圣主,”想也没想就扯着破锣嗓子喊了起来“杀山胡,辅圣主!”
河桥北岸的一万多人在喊,身后的崔延伯部也在喊,最让刘蠡升感到可怕是从自己阵营中心传来的这阵骚动和呐喊,不足四千人的山胡军阵再也无法维系,叮了当啷将武器摔在地上的声音一响起来便无法阻遏,山胡军士们发一声喊“我投降,我投降,不要杀我……”便向四下跑动起来。
没人向桥上跑,更没人向崔延伯所在的南方跑去,大家都沿河岸向东西两侧跑去。
“如我所愿,重见天日!如我所愿,重见天日!”
乱糟糟一片扰攘声中,最开始听到元诩念念有词的是高台下的李苗,于是这位魏国未来举足轻重的的都督西南诸军事也跟着他的陛下高声的喊了起来,只不过他把‘我’自动换成了‘圣上’,“如圣上所愿,重见天日!所圣上所愿,重见天日……”他平日里交好的十几个军将,包括杨祯杨忠父子也都跟着喊了起来,“如圣上所愿,重见天日!所圣上所愿,重见天日……”
只一会儿,河桥北岸的所有魏国军士都在喊,而且这喊声越来越整齐,万众同心、众口一词,“如圣上所愿,重见天日!所圣上所愿,重见天日……”
片刻之后,南岸的崔延伯甚至一些山胡军士都在呼喊,“如圣上所愿,重见天日!所圣上所愿,重见天日!”
而眼前的景致,竟随着这呼喊声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饱读诗书的元怿小声的嘟囔着,“《尚书》载,三皇之后五帝以明德统御九州,位列其一的颛顼帝,据《国语·楚语》中说,他曾‘绝地天通’,禁绝了世间凡人与天地神明之间的交通。难道、难道陛下,他竟能反其道而行之?”
“能绝者必能通之,难道……陛下竟是颛顼大帝的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