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大雄宝殿的方向,冲天的火光始终没有出现。
喧嚣的嘈杂声甚至将山胡军士的脚步声都掩盖住了。
听那吵闹的程度,人怕是比这里军士的几倍还要多。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熙熙攘攘、花花绿绿……
水火无情,人人避之都该唯恐不及。
岂有此理,个个拼命往大殿方向挤。
更加没道理的事情还在后面:只见密密麻麻的上百架奇奇怪怪的高大‘妖怪’被男女老少一齐用力迅速推向了大雄宝殿四周,转瞬之间就纷纷向大殿的几十处火点喷出湍急的水柱……
还有一些黑黑的东西被不停的抛向大殿,在空中划过一条条长长的曲线,密集得像编织起渔网的经纬线,砰砰的砸在大殿的梁柱间,只几个来回,上面的火苗子就灭了。
眼尖的山胡军士低声对同伴说,看样子像浸了泥浆的麻团。
别说大雄宝殿了,临行时其他几个重点‘看顾’的对象,天王殿、梵音阁、藏经楼……也都只是冒了一阵黑烟,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刘虹升:“哥,那些东西咋那么高?”
刘蠡升:“…………”
刘虹升:“那些东西在干啥?”
刘蠡升:“…………”
刘虹升:“火怎么还没烧起来?”
刘蠡升:“…………”
一些个子高的山胡军士们看看眼前的魏军,又回头望望热火朝天参与救火的洛阳百姓,有心转回去再砍杀一番,怎奈隔着崔延伯部不能如愿再看看刘大王,脸色阴沉,也没下大回击的命令。
尤其吸引他们的是那六架‘大水龙’,龙嘴大张着,正向大殿上空喷着大腿一般粗细的水柱,看了一会,大家的目光又落在‘神嘉大王’那张越来越黑的驴脸上。
已经好久没听过他那标志性的阴测测的笑声了……
“算了,就算大雄宝殿保得住他们也找不着。”
“毕竟,两天来我在里面掘地三尺都没找到。”
“别再想这些了,”刘蠡升终于强迫自己把头扭了过来。
杀过岸去,推倒院墙,冲出永宁寺,直往西北老巢而去。
以自己祖孙几代人在汾州的经营,这次的失败不算什么。
只要回到家乡,无论是兵员、粮草还是军械,都会有的。
只、要、回、到、家、乡……
回家乡的路要用勇士们的尸骸铺出来。
刘蠡升预计将有一场空前激烈的厮杀。
他的部下将遭遇最后一轮的残酷筛选。
结果他错了。
无论是尾随在后的崔延伯部还是前面的硬茬子李苗都没动手。
尤其作为死敌的皇家中军羽林卫,一个个手握武器怒目而视。
也只无声的露出一条通道,任由三千多山胡军士来到小河畔。
小河的南岸是被包围的山胡,他们与小河之间隔着几千魏军。
太阳挂在天幕上,照得那座孤零零的高台闪闪发光,像是被涂上了一层五光十色的釉彩,粗陋简易的木架好像精致的瓷器一般。
这是永宁寺内最大的一片开阔地,高台建在这里显得分外突兀。
刘蠡升走在山胡军阵正中,在死忠们的簇拥下向前走着。
交锋始终没有出现,但紧绷着的神经半点儿也没能放松。
过了河再走不到百丈就是院墙,出了这院墙就可以逃出生天。
但是,再没法再往前走了。
身后是崔延伯,前面是李苗。
河岸边上,十几层魏军列着战阵。
而且元诩站立的高台将桥堵死了。
高台的木架直顶在桥拱与河岸的连接处,两边的空隙只能容一二人通过。一座临时搭建的木头台子不在话下,大军一走一过就挤垮了。
只是,魏军会让我们从从容容的走过桥去吗,刘蠡升心想。
秋冬水位低,河床裸露着且低于地面,他不担心大军走在冰面上会开裂。却仍然不敢贸然把大军带到下面去:魏军此时以上示下,若是南北两侧若同时万箭齐发,我们就成了活靶子,将有全军覆没之忧。
他只得把目光又投向那座小桥。
心中默默估算着手下人通过小桥所需的时间。
这时,南岸桥头的魏军自动向两旁分开,军士做了个‘请’的手势,像是在邀请山胡首领上桥。
从北岸的魏军阵营中也走出两个人,两个很胖的人。
俩人不时回头看看身后同样装束的一群人,满脸的不情愿。
两个人瑟缩着来到桥面上,油光满面的大胖腮显然在发抖。
他们华贵的袈裟下都裹着厚实的狐裘,按理说不该怕冷。
或许是因为他们受着戒疤的光光头顶上没有戴着帽子吧。
其实发抖不总因为寒冷,或许,是因为害怕。
具体说,是怕死。
怕被桥对面的煞星杀死,虽然据说对方也是供‘十住菩萨’的……
但小皇帝严令自己与对面的‘我佛弟子’交涉,劝说他们释放清河王、洛阳令等最后一百多名俘虏。
陛下的命令谁敢违抗?自己好歹也是吃俸禄的。
但双腿就像灌了铅似的,简直迈不动步。
只得一步一步苦捱着走上桥去……
像极了美帝老动画里mickey的同伴。
元诩站在高台上看着,他对下面的两个唐老鸭很失望。
本以为二人能用坚实精深的佛理谴责一下山胡的滥杀。
占领道德制高点之后再用和平手段把元怿等人换回来。
毕竟自己手里也有几百个山胡战俘。
现在看来,能完成使命的概率不大。
这两个官员是他派人找来的。
没错,他们是官员:沙门统和都维那。
一正一副,是昭玄曹中的最高官员。
昭玄曹是专门负责管理魏国各项宗教事务的官署。
二人本身也是僧侣,一个法号穴诚,一个法号蛹信。
前者是城西宝光寺的住持,后者是城南正觉寺的住持,都四十多岁年纪,据说自幼出家,礼佛之心极诚,勇猛精进、用志勤苦,跟从西域的胡僧修习既久,现在已能通读梵文的佛经原典,是大魏境内最权威的译经师。
放到元许原来生活的时代,肯定比满中国大会小会到处去参加学术会议,打着自己老师季羡林的名目闲逛,著述表中堆了一大票三字经、百家姓、文化随笔的钱大教授有资格多了。
什么资格:讲梵文、藏文、巴利文、吐火罗文的资格,继承季老先生通过佛经比勘校对阐释南亚次大陆古代思想对中国的深刻影响的资格。
穴诚和蛹信甚至可以说代表了六世纪中国佛学的最高水平。
元诩原以为同为业内人士大家交流起来会多一些共同语言。
但事情和想象中的有点不大一样。
“檀越,噢不……请问大师德号上下、戒腊几何?”穴诚看走上桥来的刘虹升提着大斧,却又做头陀打扮,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
“嘿嘿嘿,”刘虹升傻笑了几声不答话,继续往桥上走着。
穴诚见势不妙撒腿就往回跑,被桥上一块砖石的凸起绊了个趔趄,肥胖的身子轰隆一声摔倒在高台下,被两个羽林卫扶起来时鼻血都流下来了。
这家伙至少还能自己动弹,比蛹信强很多了。
看着杀气腾腾渐渐逼近的刘虹升,蛹信早已吓得手脚酸麻走不动路,只能背靠着桥栏杆缩成圆圆的一团,闭紧了双眼不停的捻着手里的佛珠,“阿弥陀佛,佛祖保佑,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刘虹升看看这怂包倒也没杀他,径自退回到南岸山胡队伍中去。
释蛹信等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见桥上就剩自己一个人了,于是就手脚并用的爬回到了高台下。
“看来无论什么时代都有假和尚啊。知和行的统一,谈何容易!算了,指望不上你们两位高僧大德了……”元诩在小屋里用黑玻璃片看了看太阳,见时间差不多了,推门出来正要开腔,没想到高潮来了。
山胡队伍中几个女子最初看到自己的情郎出现在桥上以为自己就要得救了,可话没说上两句,‘谈判’就结束了。
生死之际心神激荡,大期望之后是大失落,都才十七八岁年纪,谁会想死?
当下也顾不得身在敌营,身边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高声呼唤道:“亲亲的人儿,诚诚,快救奴家出去;心肝儿诚诚,你可算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说过要待奴家好,一生一世的,呜呜呜呜我好害怕你快过来……”
刚才险些被吓得半死的蛹信这时活跃起来了,他从地上‘呼’的一下跳了起来,臃肿的身子变得轻巧而灵活,像装了机括蹦簧一样,仰着脸对高台上的元诩指着释穴诚嚷道:“陛下,臣举报!沙门统穴诚,长年暗中与女子有染,犯了清规戒律,请剥夺他的沙门统之职!”
话音未落,山胡中又传来一阵哭声,那哭声时大时小,断断续续的呜咽道:“义烦啊义烦,原来你竟是这样的卑鄙小人!指责人家‘与女子有染’,那么你呢?!怪只怪我当初年轻不懂事,被你花言巧语骗取了清白。刚才你上得桥来,我只以为这次自己终于得救了,原来你完全不是为我而来!”
高台下的人群闻言好一阵骚动,有几个昭玄曹中的大和尚知道这蛹信的俗家名字是正是‘吴义烦’,于是便纷纷议论起来。
“你当初对我怎么说得来?你说愿意为我上刀山下火海……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话你对每个进寺陪你过夜的女人都说过……”
这年轻的绿衣女子披散着头发,冲到桥头冲着对面戟指怒骂,山胡军士倒也没人拦她,几万人就这样静静听着这个精神崩溃、三观被毁的疯女人控诉着。
可见她原也是个‘很傻很天真’的单纯姑娘。
“后来我也渐渐想通了,男子汉花心,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你便身在佛门,也仍是个男人……可现在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你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释蛹信:“…………”
释穴诚:“…………”
刘蠡升:“…………”
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