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将军这箭法,实在是,实在是……”陈景真发了好一会儿呆,待发现奚康生正瞪着自己,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肩负的职责。
于是招呼起二百六七十个同样刚从惊愕中苏醒过来的羽林卫,组成十个小队快速的向院墙冲了过去:这些年轻人奔跑的脚步格外轻快迅疾,眼神比第一次冲锋时还要坚定从容。
山胡的弓手们当然也听到了桥头与院墙间空地上响起的杂沓脚步声,听到了羽林卫士们跳进沟中的咚咚落地声,听到了敌军架设的梯子撞在墙头发出的哐哐声。
按理说,魏军那个射手一次只能射杀一人:是的,不用抬头看,他们就能确定接连发箭射死三个伙伴的同一个人。
这种段位的射手天底下一共能有几个?!
寺外就那么几百人,当然不可能这么巧合,同时聚齐两个!
大家一起站起来还击的话,他不可能将大家一次性全部射死。
但是仍然没人敢动,包括骂街九段刘蠹升。
“怎么办,怎么办?大哥命我带着人守住院墙,说好了墙外地形开阔便于射击,只需五十弓手,即可确保冲觉寺不失。再加上官军不停开到,我们在永宁寺一线的人手越加不足,所以没给我分配长矛手和刀盾手,没成想,在这儿遇着个使弓箭的祖宗……”
刘蠹升浑身上下都已被冷汗浸透,心中空空荡荡什么也想不了。
当第一个攀上墙头的羽林卫跳到自己面前时,他那股持弓叫骂的彪悍劲儿终于又被激发出来,“反正横竖都是个死,”他口中用胡语高声鼓舞着同伴一边站起身来,双手握住那具大弓用力横扫过去。
对面那军将个子不高,见弓身扫来便顺势蹲低了身形,也不跟他硬碰,只将手中环首刀微微一斜便把弓上的力道卸去了大半,挥刀挡开这一击后,一个箭步冲到了刘蠹升怀里,将刀刺进了他窄窄的腹部。
一刻钟前还叫嚣着要独自杀光面前这五百人的山胡第一神射手刘蠹升瞪着眼,右手中的大弓啪嗒一声掉落梯下,从嘴里吐出一大口血沫子,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那军将肩膀一扛,将他从墙上撞了下去。
不算弓箭,这是陈景真格杀的第五个人。
有些山胡此时还想顺着梯子逃回寺中,却被登上院墙的羽林卫一一弯弓射倒,剩下的弓手还沉浸在奚康生那三箭的神威之下,一动不动的跪在梯面上口中连连大声告饶。
依着奚康生的意思,肯定一个不留。
哪个无辜?从昨夜到现在,这些叛军手上没粘血的几乎没有。
没想到元诩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放下武器的都先捆起来,”他当然不能公然违背皇帝的旨意。
除留下十几个轻伤的在外面照顾接应并看押这二十六个俘虏,其他所有人都迅速的由梯子攀上墙头进入了寺中,包括陈景真、奚康生和小皇帝。
房间里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
这里就是修罗场吗,元诩心里想。
不,这里不是修罗场!
所谓修罗场,是阿修罗与帝释天两族互相嫉恨互相杀伐的战场,双方在修罗场中打了个天昏地暗尸横遍野。
所谓修罗场,应是一次势均力敌的大碰撞的产物。
而寺中一方是披着铁甲执弓箭握刀枪的山胡,另一方是手无寸铁诵经唱偈的僧侣,其中还有这许多孩童!
所以这里的惨象虽也目不忍睹,但却不能被称作修罗场!
冲觉寺中已经没有活着的和尚了,这是元诩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死人,三十几个和尚,僧袍上的破洞周围都满是黑血,地上大片的血泊也已不再向外流淌蔓延,看来从遇害到现在已有一段时间了。
据奚康生说,都是刀伤。
元诩想走到近处观瞧,没留神踩到了一大滩血迹的边缘,连忙在地上用脚抿了一下,有些腻,还有些滑,于是找个块干净地面再次用力抿了抿鞋底,仍然觉得和没踩到血之前的触感不同。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汤饼里切得细碎的齑韭的香味和充斥在鼻腔里的咸腥混在一起,让他的消化道经历了一次牛羊特有的反刍运动。
并且这运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元诩无力的扶住一根柱础,唾液源源不断的分泌出来,很快就溢满了整个口腔,他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人作为万物之灵长不应该被像牛羊似的宰杀屠戮。
看看那几个比自己还要矮小一截的年幼的小沙弥。
他们青涩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花朵未绽开的年纪。
致命伤多在胸腹头背部,同时现场也没有多少搏斗格杀躲避的痕迹,下手的叛军士卒们显然都是精于此道的厮杀汉,元诩心中闪过一个疑问:既然这是大乘山胡的第一次叛乱,韩贤也说,此前从未接到过汾州肆州一带地方官关于有人聚众演兵、攻劫剽掠的奏报,那么刘蠡升麾下的部众为何如此勇悍敢战、轻贱人命?
只有被血和火反复洗礼过的军队才会呈现出这样‘娴熟’的技艺和冷漠的精神状态吧?‘宗教’迷狂也无法让一群没摸过刀枪的纯文盲突然就精通人体解剖学了吧?
元诩想不通。
想不通的事情还多着呢。
在元诩的心目中,除生死外无大事。
自己已经过世了的妈妈曾经说过:一些人经历过亲人的离开,最后一程他(她)送到火葬场时,好多事情突然就都想明白了。
是啊,关于生命的本质和它的意义,是人类哲思永恒的考索命题,也是最能启迪智慧发人深省的探究对象。
元诩从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够妙悟存灭、超脱生死。
直到他看到冲觉寺正殿中那个正在‘打坐’的老僧。
从殿外看去,他正坐在蒲团上静思礼佛,腰背挺括,肃穆虔敬。
那股静谧安恬的气氛一度让元诩以为他是全寺唯一的幸存者。
可等走到他身前时才发觉,这白须白眉的老和尚已经死了。
一把匕首从胸口膻中部刺入,身下坐着的蒲团全被染红了。
不知是什么缘故,凶手杀人之后并没有把凶器带走。
让人感佩的是他安笃的容态,完全就是一副参悟入静的神情,微闭着的双眼眼皮低垂,皱纹深而且密,寿眉粗而且长,双手各置于两侧膝头之上结着本宗派的神秘手印,似是莲花,又似火焰。
“您是一位大彻大悟的佛陀,被称为释迦族的觉解者,那么请告诉我,这位老人家,他生前也获得觉解了吗,”元诩抬头望着佛像,在心底里一遍一遍的追问着。
佛陀没有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