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院墙上竖立着的皮楯后一个弓手站直了身子,左手将一具大弓举向天空晃了晃,右手握着一根粗大的箭镞朝自己鼻尖指了指,“拓跋鲜卑的狗子们,都把老子的名姓记牢了!”
这人身材瘦长腰肢纤细,手臂伸下竟能垂过膝弯,可称得上是个天生猿臂善射的异人;许是为了方便屈伸弯弓,除了躯干胸腹上披了厚重的铁甲,双臂双腿上都只穿着粗麻的布衫布裤;手上还戴着一枚硕大光荧的牛角扳指。
“老子是神嘉大王刘蠡升刘大王的五弟刘蠹升,天之骄子的后裔,屠各部中赫赫有名的落雕都督!老子扳着指头数着呢,这一刻钟内已射死了你们十七个狗子,”这家伙说着说着还真的放下弓箭扳着手指‘一、二、三’的数了起来,自得之情溢于言表,狂得简直都没边儿了。
“还有不怕死的没?不都吹自己是什么他妈的拓跋鲜卑的无敌勇士吗?尽管来啊,老子一箭一个绝不含糊!你们来的这点儿杂碎都不够我一个人杀的!还等什么呐,一个个的快点儿乐颠颠的奔过来送死啊!你刘爷爷心软,必定给来你们个痛快的,哈哈哈哈……”
狂笑中一只羽箭向他面门直奔而去,左右的军士手疾眼快,忙一把拽着胳膊将他拉下到皮楯后面,那羽箭紧贴着皮楯包铁上端的边缘嗖的一下飞了过去。
“杂碎们还敢偷袭老子,”刘蠹升‘呸’的朝羲皇桥方向啐了一口,“哈哈哈!来啊,再射再射,弯弓搭弦的本事是和你老婆在屋头里学的吧?还是你们这几天一直都没吃过饱饭啊,怎么软踏踏的一点劲道都没有?”
这刘蠹升也确实胆气过人,他堪堪躲过刚才那次箭击,现在又大刺刺的向左走了几步从另一面皮楯后面站起身来,“来,瞄准一些行不行,往爷爷这里射,”说着拿牛角扳指抵着自己喉结,“来啊,射啊!”
陈景真从一棵大榆树后跑了回来,将弓垂下叹了口气,向元诩无奈的摇了摇头。
抛除广武将军的职衔,他平日做得最多的就是指导羽林卫士们的射艺,在中军内部已算是万里挑一的传奇射手。平心而论,若是连他趁着对方分神说话的当口儿都射不中,那就没人能射得中了。
偷袭往往第一次效果最好。
追求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世上哪有三番五次连续偷袭的道理?
现在带出来的羽林卫死伤已近二百多人,除了夺桥时肩臂被长矛刺伤的三个,剩下受的都是箭伤,死者更无一例外。
再加上刘蠹升这一通狂喊,己方士气的进一步低落就可想而知了。
“再这么打下去就真得拿人命填了,”元诩听了敌将的叫嚣虽然气愤,但也于心不忍,他可不屑成为乃木希典那种‘肉弹军神’,“难道真的要和这些家伙谈判不成?”
正自进退两难彷徨无计间,从东面旋风般的驰来一哨人马,密集的蹄声轰隆隆得响成一片早已数不清个数,震得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当先一员大将驰到桥头猛的一勒缰绳,那匹宫厩里的紫骅骝前蹄就悬在半空,抖了一下鬃毛仰天长啸,发出一声极嘹亮的嘶鸣。
元诩一看,来者正是奚康生。
“圣上在哪里?”奚康生高声问道,这位上任才两天的抚军大将军现在浑身是血,甲衣下的战袍本是纯白的丝绦,现在已完全没了颜色辨识度。
激战中他手中的武器已不知更换了多少次了,戟磕折了便换成矛,矛刺断了又换成槊,总之抢到啥就用啥,各种长兵刃基本换了个遍,此时手中擎着的这杆镔铁大枪,也不记得是从哪个被他杀死的山胡手中夺过来的了。
肩上吞口雕刻的狮头,鼻眼轮廓已不分明,几近浑圆;原本锃亮的风磨铜战甲已变作乌黑一团,显然是被干涸的血迹覆盖了厚厚的一层;胸口掩心镜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斑驳划痕,仿佛还在诉说着正面战场上战况的惨烈。
“圣上在哪里?”见没人搭腔奚康生再次大声吼道,几近嘶哑的嗓子又拔高了几度。小胖墩也曾跑到墙根下对着叛军仰射,但立刻就被陈景真拽了回来,现在正半蹲在对岸桥头的铁牛下照料着几个伤员,偶尔还和回来的陈景真交换一下对战场形势的看法。
五尺不到的身形因为蹲姿变得更加矮小,被那庞大铁牛遮住了大半,露出的战甲又是羽林卫中最常见的制式装备明光铠,所以奚康生来将整个战场来来回回扫视了几遍仍未见到小皇帝,狂暴得已快要失去控制了。
“奚将军,朕在这里,”小胖墩绕过大铁牛,一边说一边笑着朝奚康生走来,心里对自己说,“我必须得笑啊,我不笑大家心里就都怯了。况且,奚将军出发时还曾许诺过,说要在午时之前结束战斗……”
奚康生见他没事儿,心头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当下侧过身去一脚离镫攀鞍下马,小跑几步过了羲皇桥到了元诩跟前嘭的一声将兜鍪掷在地上纳头便拜。
“臣无能,竟致陛下亲临战阵!臣死罪,还请陛下责罚!但无论如何,罪臣恭请陛下火速回銮,”说一句便在地上重重叩一个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地兵凶战危,况且圣上乃是万金之躯,委实不宜久留啊陛下!”
元诩从他开口说第一句时便试图拉他起来,当然,并没拉动。
“奚将军,朕命令你起来!”小皇帝见状只得换了一个策略。
“我们折中一下吧,”见自己这员威风凛凛的大将委委屈屈的站了起来,元诩开口说道,“朕这就退后三十步为将军掠阵,说话算话,绝不再贸然涉险向前突击,害将军为朕担忧。但请将军务必为我击杀此獠,”说着抬手一指院墙上那个不时探出头来放几句狠话的细高挑儿大个子,长长的睫毛上已经星星点点的挂了几颗泪花。
“那人怕是个射雕手,已经射杀了朕的十七个卫士,另有几个身受重伤的,怕也挺不了多久,”说着又恨恨的朝其他几个山胡弓手指了指,“我观察了半天,这几人射术也都十分了得。若继续任由他们居高临下这样射击,我们即便闯进寺去,将士们的伤亡也太大了!”
跪在冰冷地面上的奚康生心中涌起一丝暖意,他此时刚好与站立的元诩面目平齐,听到最后,不由得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元诩的眼眸。
他侍奉过这小男孩的父祖两代帝王,元宏元恪在重大战事的进止决策上从没吝惜过兵卒的性命。
帝王心术自古难测,沙场鏖兵尤其如此。
太武皇帝拓跋焘太平真君年间亲自统领三十万大军南下围困彭城,两月之间近十万人战死在城下也没有班师回朝,继续严令士兵向城头发起进攻,退后一步者都被立即斩首,这才终于拿下了南伐途中的战略重镇彭城。
这个男孩,会成为一名合格的统帅吗?
毕竟慈不掌兵、义不行贾啊。
道理是这样不假,但打了半辈子仗的奚康生还是有些动容。
他虽已身居高位,但当年也是一刀一枪从小卒做起拼出来的。
那时的上官若是个拿部下的性命给自己换军功爵秩的主儿,怕是这会儿,我姓奚的尸体髀骨上的腐肉早都烂没了。
或许,这个奇怪的小皇帝能为大魏带来一些变化吧,奚康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