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胡不是聪明人,可也不是好骗的。安北将军高聪、赵郡王元谧,西平太守贾绪,现在又是这征东将军,”说着一指李神轨,“你究竟是怎么撺掇起这许多人来,一起干这灭族的勾当?”
“打着老胡的名头进攻皇城,若是输了,就拿我顶缸,”胡定邦越想越气,“真没看出来啊谢平,你有两下子啊,”一拍桌子大喊道,“事到如今还不肯说吗,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能不能听哥哥一句话!收手吧,趁现在还没有铸成大错,或许陛下还能对我们网开一面!君为臣纲,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啊!”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呼喝厮杀与金铁交鸣声,胡定邦苦口婆心的劝道。
“况且大魏雄兵百万,就凭我们这一支弱旅,怎么可能成事啊?”
只见谢平耸了耸肩,举起双臂向左扭扭向右扭扭,舒展了的腰肢骨节嘎嘎的响,仍是那副吊儿郎当不紧不慢的的样子,“胡头儿,看来你还没笨到姥姥家哈,”一开口便逗得周围几个没心没肺的军将哈哈大笑。
“爷爷可不是你们这群被扒皮抽掉了脊梁骨的贱种汉狗,”谢平神色忽然冷峻起来了,满脸鄙夷的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让拓跋鲜卑打得满地找牙,把祖宗的血仇忘得一干二净。自己的家都让异族给占了,还要高高兴兴的把子女玉帛双手献上,让主子好生享用。怎么样,给异族当奴才的滋味很受用吧?”
“你,你难道不是汉人?”胡定邦瞪大了眼睛。
认识一年多了,他像是今天才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回想起来,这瘦小汉子前来应募投军时还操着一口浓重的汾州口音,让辕门口的书办嘲笑了好久。
又嫌他个矮腿短胳膊细,根本不是吃粮当兵的料,拒绝招他入伍。
自己当时吃饱了闲着没事儿溜达到辕门处,正遇上这谢平背后一大群壮汉上围着书办争执理论,呶呶不休的说什么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结伴而行来洛阳奔个好前程,要么就全收下,要么就全回家。
谢平自己倒是洒脱,就站在众人中间不声不响的,看样子是个老实人。
当时初来乍到,远房的叔祖胡国珍给自己挂了个募员虎贲将的头衔,几乎就是个光杆司令,眼见着几十号满身腱子肉的彪形大汉,哪里有往外推的道理,当下赶紧喝止了书办,让自己从安定带过来的老家人萧统为这群人办好了投军手续。
这萧统从自己两三岁时就在家里当差,是个识文断字的穷书生。听父亲说是早年间从南面逃难过来的,身边只跟着个姓祖的仆役,好像早年间家里也曾阔过的。
俩人闲着没事儿也不爱出去游玩走动,就整日闷在屋里叮叮咣咣的用角尺、墨斗、锯子搞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因为这萧统是看着自己长大的,所以格外亲厚,可以说名虽主仆、情同父子。到洛阳做军将身边需要有个会写写算算的,便带了他来做个军中主簿。
当天办完了公事,这萧主簿回营就和自己念叨,说方才这些青年口音很像,偶尔还低低的互相说几句旁人都听不懂的胡语,看籍册上写的清一色都是临近的汾州、肆州、并州、恒州、蔚州一带的人,会不会在军中拉帮结伙影响自己的管理啊,还郑重其事的提醒自己要多加提防。
胡定邦浑没在意,反正大魏以武立国,当年世祖皇帝拓跋焘武功烈烈,打下好大个锦绣江山,境内胡夷蛮汉啥人没有?自己在营中耍得最好的就是几个绿眼珠儿的高车军将,又有什么稀奇?
而且,在一个只有二百来号人的次格虎贲营中搞小山头,能有多大意义?当下只是笑笑,也就不了了之了。
现在回头再看这英气逼人的谢平,回想起他跟自己告假时对领取的军饷不屑一顾翘起的嘴角,越来越觉得这家伙不俗。
而且,看他刚才在城墙上与人格斗,一眨眼就放倒了城头上五六个魁梧凶悍的军士,个个非死即伤,刀术辛辣诡异,圆熟已极。
对了,他熙平二年三月末说回乡探亲,直到当年的十月中旬才回营,跟他一起走的好像就是那黑铁塔似的刘蜞升。
探哪门子亲需要请假大半年?果然有蹊跷。
胡定邦兀自在这儿瞎捉摸,轰然一声千百人共同发出的爆喝将他从回忆中拽了回来,吓得他浑身一哆嗦。
“今日定要叫拓跋部血债血偿!”谢平举起手中长刀喊了一声,殿中众人就跟着一起嘶吼,“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胡定邦这才缓过神来,殿中不知何时已聚集了这许多军将,前排有几个他还认得,都是自己营中的军士,就是那次跟刘蠡升一起投军的老乡,后排的就完全陌生了。
粗略一看密密麻麻竟有上千,而外面回廊与轩场中穿戴着统一制式盔甲的军士正源源不断的向殿中涌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盔甲上胸口凝铸的兽面纹章,说是狼又不像狼,张开了血盆大口如欲搏人而噬,獠牙尖锐狰狞可怖。
这是什么盔甲,自己从未见过。
胡定邦有些懵,难道他们是梁国派来的?
已换了同样一身簇新盔甲的谢平面颊微微抖动着,他的盔甲形制与那些军将完全相同,只是小了一号,且颜色有异,泛着一层淡淡的金黄,被辰时的晨曦一照,显得威风凛凛。
“杀一人为一住菩萨,杀十人为十住菩萨!”谢平歇斯底里的叫道!
“杀杀杀!做菩萨!”众人眼中也都现出疯狂的神色。
“大乘临世,杀人成佛;觉解超悟,无嗔无苦;口颂法号,刀枪不入;金轮初转,往生极乐……”随着一阵阵巨浪般似偈子非偈子、似经文非经文的呐喊,被层层围在殿中香案前的胡定邦等人彻底蒙了。
“汉人孱弱不济事,炮灰的任务他们已经完成得差不离了,”谢平回头冲胡定邦笑笑,“记住,爷爷的真名叫刘蠡升。”
“剩下的,就看咱们爷们儿的了!今日叫鲜卑狗子尝尝我大汉儿郎的手段!”说着便当先大踏步走出殿去。
院子西侧的僧房精舍已全都被大火吞没,阳光透过浓厚的烟气照在几个被烧焦的僧人的尸体上,气味令人作呕。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死自不苦,生亦不乐。解忧在杀,明尊驱晦;一人一住,十杀十佛。”以刘蠡升为首的叛军将士口中念念有词,经过身旁火焰时都面色凝重的将手中兵器探到火中燎烤一下,这才列着整齐的队伍向寺院的正门走去,其中一个狗熊一样壮硕的家伙,歪戴着的头盔边缘居然露出了光光头顶上受戒的香疤。
这人居然是个和尚!
胡定邦茫然的看了看向自己靠拢过来的几个相熟的军将,也都哆哆嗦嗦不知所措,再望望身边神情复杂的李神轨,心中的疑惑甚至让他忘却了濒死的阴霾:“神神道道的什么鬼东西,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凶煞难道也是佛门比丘吗……大汉儿郎?那小矮子刚才不还骂我是汉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