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您倒是快言语一声啊,”长秋卿刘腾扯了一下元诩的衣襟,额头上已经见汗了,“满朝文武都看着您呢,任城王老王爷上奏的事情太后已经驳回了,要不咱……咱这就散朝回去继续庆祝新年?”
面南背北端坐在龙椅上的小胖墩此时还有些懵逼,回过神儿来低头看了看分列在宣光殿丹墀左右的大臣们,又略略侧身瞅了一眼帘幕后面若隐若现的太后,四目相对见她正恶狠狠的盯着自己,不由得心头一阵发紧。
三天了,他不得不相信自己是真的穿越了。
三天了,他利用这段时间弄明白了自己所处的时代,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这个新奇的世界是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存在。
三天来,他想了很多很多。
现在是神龟二年的年初,距离‘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的时代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历史课本上赫赫有名的汉化改革家孝文帝元宏也已作古。
自己也不再是‘前世’那个每天提着电脑包在赶地铁的人潮中随波逐流的小白领了,他现在是北魏王朝最后一个正常继位的皇帝——元诩,一个年仅九岁的胖乎乎的小男孩。
虽然每个男孩都曾有过做皇帝的梦想,但抬起龙袍看看里面白白胖胖、指节处还带着可爱圆窝的小手,元诩就有些哭笑不得。
让他更无语的是:自己这个所谓的皇帝,说白了就是个提线木偶,一个在历史长河中籍籍无名的傀儡罢了。
了解这段历史的小胖墩知道:九年后的‘我’会被此时正坐在帘幕后的这位亲生老妈一杯鸩酒要了命,死后百官还给自己上了个谥号叫做孝明皇帝,葬于定陵,庙号肃宗。
北魏肃宗孝明皇帝元诩,嗯,这一连串叫下来还特么挺拉风。
当然,这个为了权力不惜杀死自己独子的‘胡灵太后’也没得到什么好下场。杀子夺权一个月后,秀荣川的尔朱荣就以‘为冤死的先帝讨还公道’为名率领着契胡大军源源不断的开进了洛阳城,把她和她拥立的幼齿小皇帝元钊都扔进黄河里淹死了。
与之一同被杀的还有元氏宗亲公卿大臣两千多人,历史上将这次有名的‘一锅端事件’称之为——‘河阴之变’。
“嗯,要避免悲剧,就从现在开始吧。”在大臣们无比惊讶的目光中,元诩慢慢的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头上的冕旒随着身形摇摆的小胖墩不住的晃着。
或许是年纪小的缘故吧,皇帝陛下继位以来很少在朝堂上说话。除了退朝时回宫的背影,人们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在朝臣奏对时站起身来。
只见他一步一晃的走下御阶来到任城王元澄面前,仰着头看着这位鬓发苍苍的宗室老臣,徐徐的开了口:“老人家你也不要难过,太后不是不体谅你公忠体国的苦衷,她也有她的难处,这样吧,”小胖墩向高高在上的帘幕拱了拱手,“太后娘娘,不如这次听儿臣的,就顺了老王爷的心意。权且当个试验,效果不好再改回来,如何?”
说罢也不待太后回应,径直高声说道:“传朕旨意,以东中郎将兼领荥阳郡、以南中郎将兼领鲁阳郡、以西中郎将兼领弘农郡、以北中郎将兼领河内郡,庶几深根固柢,捍御神京,弭四方宵小反侧之心。四将之人选交任城王全权简拔,必令勇健敢斗、爱护士卒者为之,方能慰藉朕心而不负太后信任之诚也。”
说完顿了一下,望望四周众人一张张闭不上的嘴巴,向左侧一位高高瘦瘦的官员温言道,“崔侍中这就拟旨吧,朕就在这儿看着你写”,说着朝那人微微点了一下头笑着说,“有劳崔师傅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
连被叫到的侍中崔光都没有动。
元诩清楚,自己的行动还是冒失了些。
太后临朝称制这三年的积威之下,没人还会拿自己这个小皇帝当回事儿。
可以说,现在自己直接走下来搞事情,就是在刀锋上跳舞。
这是一个试探,更是一场赌博。
还是元澄率先开了口,只见这位四朝元老举起手来正了正衣襟,又将腰上的绶带捋得笔直,向着面前的小胖墩缓缓跪了下去,以额触地咚咚有声,“老臣叩谢陛下,谢太后娘娘!老臣必矢忠矢勤,夙夜恭惕,为我大魏神京简拔出最武勇的爪牙之士!”
元诩看着这位整日为国事忧心操劳一腔热血却无处施展的老人,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前世’的爷爷,当下也有些激动,抬起袍袖擦了一下湿润的眼角,连忙俯下身去将他搀扶起来,见任城王抬起头来,眼里也已经满是泪水。
一老一小就这么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众人看着这一幕无不惊讶:眼前的小皇帝有些不对头。
他们在朝堂上见过这个孩子无数次,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延昌四年正月乙巳朔,先帝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强撑着病体在太极殿亲自为还是太子的小家伙束了发;几天后元恪驾崩,在少傅崔光、领军于忠、詹事王显、中庶子侯刚的护卫下,小家伙由东宫被迎至显阳殿承奉大统,继了皇帝之位。
四年来,太学博士们在他面前争论着太庙中列位先帝神主的昭穆排序,言来语去唾沫星子乱飞;于忠以他的名义矫诏将左仆射郭祚和尚书裴植赐死,又一度罢免了他的叔祖高阳王元雍的官职;小家伙的嫡母、先帝的皇后高氏去年一夕暴毙,是谁下的手大家心里都清楚,但那些精通礼制的官员们也只是议论了一番装装样子,然后就以出家人的丧仪将她草草埋葬了瑶光寺中。
当然,这一切都在他母亲的掌控之下,因为胡太后早已‘顺从’了百官的恳切奏请临朝称制:现在她也自称‘朕’,她的命令也叫做‘诏’,群臣奏疏中也称呼她为‘陛下’。
无论发生什么,这个小家伙都只是坐在那里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任由大家摆布。
他就像是个没有情感的啄木鸟玩偶,只会在母亲决定好了某事之后机械性的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在刘腾的协助下在诏书上写好自己的名字并加盖玺印,握着毛笔刷刷点点,一笔一划一丝不苟,把‘元诩’两个字写得尽量好看些。
沉默寡言的、年幼无知的、面无表情的,却又是必不可少的。
因为,他是大魏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哪怕只是礼仪和形式上的。
可今天他怎么了:说话有条有理掷地有声,举手投足之间真情流露令人感动,更旗帜鲜明的支持了任城王元澄已被太后娘娘驳回了的奏议,这不是公然打自己亲妈的脸吗?
突然而至的剧变令在场的每一个人措手不及,所以,从皇帝走下龙椅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了,他们还在原地发愣。
站在元澄身后的清河王元怿眼神复杂,与元澄碰了一下眼神后出班跪倒,对着大殿最高处的帘幕说道:“陛下已颁明诏,臣等即刻遵行。”又转过头来对崔光说,“崔大人,请你拟旨。”
帘幕后的胡灵灵也很惊讶,她一直在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直到这时才开腔道:“皇帝既然已有明诏,众位卿家就赶紧着手去办吧。”
刘腾听太后表了态,这才喘着粗气引着一脸懵逼的崔光到旁边的式乾殿中起草文稿,这位出身清河崔氏名门望族的饱学宿儒笔头子上的功夫毫不含糊,没一会儿就写好了诏书送到了元诩近前。
“陛下,你回到龙书案前去用印吧,老奴扶着您走,”刘腾乖巧的说着,脸上仿佛有一朵菊花正在盛开。
“哼,”元诩心中道,“你个狗奴才,”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往御阶迈了一步。
“慢着,不能回去!”众目睽睽之下元诩狠命掐了自己大腿一下,“一步错,步步错,万万妥协不得!”
既已迈出了这一步,便再没有回头路!